作者:姑苏赋
“只是随便问问。”
两个人安静许久,尧争又开口:“是什么颜色都好。五彩缤纷的世界,是给喜欢这个世界的人看的。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宁愿它的颜色单调一点。”
边羽双手撑着膝盖,头低着望沙子。白色的沙子里,寄居蟹来回穿梭,爬过他白瘦的脚背。
“每天见到的都是纸醉金迷,怎么会喜欢单调的世界。”
“也许我就是见惯了纸醉金迷,才会对它腻烦。”
“好吧。”边羽当作认同他的说法了。
尧争眯眼看着那颗要往下落的太阳,空气淌过片刻沉静。他忽然提起旧事:“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天在雾鹰,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赢的?”
边羽说:“我那天回答过了。”
“我说实话,赌场打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老千都见到过?光靠数学计算,不可能一直赢。”尧争将视线从太阳流转到边羽身上。
边羽侧头看了看他:“等哪天你有办法让我说,我再告诉你。”
“你昨天玩游戏输给我,还欠我一样东西没给。”尧争提醒道,“如果我现在用这个条件让你说,你就必须得说。”
“那你现在要使用这个条件了吗?”边羽反问。
尧争沉默了会儿:“不了。我想我以后有的是办法可以让你说。”
“那就等以后吧。”边羽起身说,“这片海域私密性不错,但是水太凉了。”
他光脚踩在沙滩上往来时的路,细腻的沙子粘在他骨节清晰的白净脚背和纤长的脚踝上。这个假放得一点不轻松,他是该回去了,回鹭岛市去。
尧争没叫住边羽,也没提出送他。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第19章
四月初,鹭岛市,鹭岛眼科医院。
医生从消毒柜取出石原色觉检测本:“接下来做色觉筛查,请保持30厘米距离。"他翻开示教页确认患者理解规则,"第一页是什么数字?”
“74。”
“这张动物图案?”
“牛。”
又翻了一页:“这张呢?”
边羽的神色略有点迟钝。
医生又问了他一遍,他才迟缓地说出一个答案:“有点像花。”医生的眉毛动了一下。
到裂隙灯检测仪器前。
裂隙灯光束切进边羽张开的瞳孔,那虹膜被映射出瓷一样脆弱的青棕色,房水折射出细碎光斑:“保持注视光源,现在查前节。”
当裂隙光带扫过角膜内皮时,医生突然定格图像:“左眼角膜下方有2个上皮破损点……”旋转三棱镜组加重照明角度,“最近有没有异物入眼史?”
“没有印象。”
“那是否长期佩戴隐形眼镜?或者去野外游过泳?”
“上周浮潜时进过海水。”
“做个荧光素染色确认吧。"医生取出灭菌荧光素试纸,轻触边羽的下睑结膜,橙红色药液迅速在泪膜铺展,“闭眼三十秒。”
裂隙灯切换钴蓝滤光片,原本隐匿的墨绿色染色区在黑暗诊室里发出荧光:“两个着色点,浅层点状角膜炎。”医生开启病历记录系统,“现在要做三面镜查眼底,会滴表面麻醉。”
陆陆续续做完了一系列复杂的检查,回到诊桌前。
医生调出光学相干断层扫描界面:“你有一点角膜炎,可能是近期潜水感染的,视网膜发炎会比较严重。待会儿给你开点药。然后……你可能识色能力有问题。这个是你知道的吗?”
边羽沉默几秒,说:“16年做过检查。”大概讲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和可能的原因,“但当时医生不能确定具体原因和病症。”
“那什么医院啊……”
“当时我身边有些特殊情况,只能去私人诊所检查。”
医生叹口气,接着说:“总之,要排查视神经炎或锥细胞功能障碍。”
看到边羽欲言又止,医生尝试换个沟通方式:“不过,色觉异常也有可能是海水病原体引起的炎症,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你看窗外的月季……”他指向窗外,"现在能分清花萼和花瓣的颜色分界吗?哦,你刚做荧光素染色,可能看得不准确……"
边羽视网膜残留的荧光素,令他眼睛有些酸涩,窗外春色在阳光下蒸腾成转瞬即逝的绿雾。
医生的话回转在他耳旁:“找个时间来做检查。有些检查要空腹,记得空腹来。”
医院门口,边羽仰头给两只眼睛各滴了两滴眼药水,湿润的眼液浸到眼球中,他闭闭眼,擦掉流下来的多余眼液再睁开。医院门口的花圃从一团混在一起的花的轮廓变得清晰,影响他视线的云翳散开去了似的。他此刻并看不出那朵红色月季有什么问题。
他定定站了一会儿,掏出口袋里的病历本,撕掉有关眼科问诊的那一页,下一刻,这张纸团出现在垃圾桶里。
午间,边羽乘坐公交回家,忽然发现,医生开的消炎药同那页问诊页一起丢进垃圾桶里,自己竟未发觉。他昨晚刚从海南回到鹭岛,今天一早就来医院挂号,一整夜没怎么睡好,脑袋尚有点昏沉。现在,他的口袋里只剩一瓶眼药水。
回到家门口,边羽看到四叔公急汹汹到院外,把一个扒着外墙的人狠拽下来。那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两脚往天上翘去,四叔公挥起手中的扫把往他身上打去:“我让你来!我让你来!”
那人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躲闪那挥来的扫把:“哎!你怎么打人你!哎哟!”
边羽马上清醒了,上去拦住四叔公。记者捂着手臂被抽痛的地方,横里横气道:“好啊!你打人!警官!警官!这老头打人!”他冲边羽身后叫唤着。
边羽回头看去,穿蓝色制服戴警帽的人正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警官,他殴打我!哎哟!”记者往地上一趟,蔫蔫喊着疼。这记者看着也不过三十来岁,行为举止却极度老无赖。四叔公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本也想学他往地上躺,来比比谁更无赖。可四叔公打年轻时便是极好面子的犟种,偏偏拉不下这个脸,只得指着地上的人急着气急败坏地“你,你”。
召觅走上前去,一把把记者从地上拉起来,那记者本被扶着半起身了,又松了劲,烂泥般瘫回地上。
召觅站在记者身旁,盯着他好半会儿:“他打人犯法,你私闯民宅也犯法。”
“我人没进去啊,可他真打我了。”记者懒懒睁了下眼,又把眼睛闭上,“哎……哎哟……”
“我不止一回看到你在这里转了。看那儿,看到没?”召觅指院墙上方。院墙上方,一个圆圆的镜头藏在牵牛花叶中间,显然是个监控。
记者看到召觅指着的监控,不免咽了咽唾沫。这个监控虽然不显眼,但是并没被叶子遮挡住,该拍到的情况依然都能拍到。
四叔公蓦地也反应过来,心说:对啊,监控拍得到他,我刚才跟他动什么气?
召觅低头问那记者:“要不都跟我回所里说去?我找两个同事来把你抬上。”
“啊?那不……不用了!”记者噌地起身,抓着相机包跑去老远。
召觅本想去追,转念一想,记者也没真正翻墙成功,证据不足,最多对他进行书面批评教育,这记者该犯还是照样犯,他也不会去爬别人家的门墙,唯独只盯上这家。召觅唯有拿起对讲机,跟各位同事提醒该事情,让各位同事多加留意,随后跟四叔公说:“下次那个人再来就直接报警,别打人,不然到时候你有理都变没理。”他交代完这句话,转过身去便要走了。
“欸,召警官!”四叔公忙跑到召觅前面,把他拦住说,“你看到他不止一回在这里转了,也没给我提个醒啊?”
召觅微皱了下眉毛,一瞬间心想这老头相当不懂眼色。他刚才那样说,纯粹是从记者的行为去推理出来的,并非真正好几次见到记者来翻墙,本来是想施以警告来平掉这件事情,四叔公竟抓着这点责怪起他来。
想不到下一秒,四叔公眉笑颜开:“跟你开玩笑呢警官,你之前帮我找回六面菩萨,我还没谢谢你呢。进去吃个饭呗?”
召觅的眉头没松开,好是奇怪地看这老头一眼:“不用了,我还在执勤中。”
他扭头便要走了,四叔公两步做一步上去拉住召觅的手臂:“那警官下班了来吃个饭呗?”
“下班再说吧。”召觅抽出手臂,按了一下警帽,大步走了。
四叔公呵呵笑着,跟边羽说:“这警官不错,人好。”
边羽心里奇怪得很,四叔公生平就没对谁这么笑过,要不是他深知四叔公倔强的为人,还以为他是脑筋开窍,要走上巴结公职人员的道路了。可能当真是感激召警官两次为他们解围吧。
过两天,边羽帮四叔公送货给花生汤店的老板李姐。李姐的店在菜市场里,每天市场里人流不息,她的店座无虚席,迎来送往中结识了不少老顾客。四叔公是李姐的老顾客之一,一听李姐缺个首饰盒,回家就做了一个,今天让边羽送来。
李姐拿到首饰盒后很是欢喜,要给边羽算钱,边羽早前听过四叔公的嘱咐,便推拒李姐拿来的钱。
李姐于是赶忙盛来一碗热乎乎的花生汤,按着边羽的肩膀让他坐下来吃:“你吃着,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
他在油亮的木桌前坐下,日光灯将他发丝镀上淡淡银白光晕。架不住李姐盛情难却,边羽唯有拿起汤匙边吃起来。热汤腾起的白雾里,他垂眸轻轻地搅动花生汤。
李姐不往座位上坐,就站在边羽旁边说:“我女儿现在回家里来住了,家里两个人的化妆品放不下,我就想做一个能收纳化妆品的梳妆台。但是网上买的不能定制,我怕买回来不合地方,想看你们这边做不做定制。”
坐着的边羽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李姐:“你想做实木还是合成木?”
李姐摇摇头:“不不不,不要合成木的,不要。”
“实木的话,我们暂时只做橡木和胡桃木。橡木经济实惠,不过没有胡桃木耐用。但是胡桃木的价格稍微会高一点。”
边羽正说到这里,店里有客人进来,客人跟李姐打招呼,瞥到边羽,打趣李姐是不是请了明星来做代言。
李姐开玩笑说“是的啊”,一面去给客人盛花生汤,一面问边羽:“胡桃木价格怎么算?”
边羽说:“这个也都不一样,比较好的,南美胡桃木去找我们常合作的厂子拿,一立方一千四。普通的梳妆台一般需要1.5、1.6立方左右。”
李姐给客人端上花生汤,头是扭向边羽的,笑着爽快地说:“行,我就订胡桃木的,回头给你下押金!”
“你需要的尺寸得跟我说一下。”边羽提醒到。
“你等会儿啊。”李姐那边又来客人了,今天生意难得的好。她迎到门口,“哎哟”了一声,脸上笑开:“小召警官,来里面坐。”
召觅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时,蒸腾的热气裹着花生甜香扑面而来。他习惯性扫视店内环境——食客大多佝着背,缩在矮凳上吸溜汤水,唯独角落那人脊背笔直。
是他。
召觅动作停滞了一下。
日光灯管在边羽身上晕出一层光弧似的,连后颈被发丝遮掩的皮肤都白得近乎病态。烟火气息萦绕在他周身,竟像张落墨别具一格中式油画。
召觅中午巡逻到这里,正是午饭时间,要来吃点东西。他里面还穿着制服,但是外面套了一件风衣,几乎是看不出里面制服的模样。所里有规定,他们不能穿制服到店里消费,因此他便多穿了一件风衣外套。
李姐目光巡了一圈店里,几个木桌都坐满人,只有边羽对面的座位空着。李姐带着召觅来到边羽坐的座位前:“来,坐这里。你们先拼桌。”
召觅便坐下了,李姐问:“还是老样子,少糖,多花生,对吧?”
召觅点了点头。李姐利索地去盛花生汤了。
召觅坐在座位上等,正好和边羽对视上了,二人均是随意地微扯一下嘴角,当做打招呼。
李姐把召觅的那碗花生汤端上来,跟着拍拍边羽的肩:“你先吃着,我去量一下尺寸。”
“宽和进深都要量。”边羽说。
李姐离开时,嫌这里灯暗,开了一盏钨丝灯。
召觅和边羽各自安静吃花生汤。热气在两人之间织成薄纱,召觅注意到边羽握勺的指节泛着青白,指甲修剪得过分齐整。无比干净冷清的一个人。
然而,在钨丝灯的照映下,边羽的眼眸竟流转出蜜糖般的暖调,只是,他眸子微一转,另一盏白炽灯光射来,便又重新凝成寒潭。
召觅不免有一瞬间想,边羽好在不是他需要测谎的对象。
因为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推理出丝毫确定性的,既流着滚烫的蜜,又凝着冰霜的“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