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姑苏赋
“哦,是吗?那很好啊。”龙老板示意边羽可以过去打个招呼,也叫他不必太强求。华前证券的公子哥,那是不可多得的人脉,不过龙老板见过边羽那位父亲意气风发时身边更多花花绿绿的人,他盛时身边有多热闹,败时便有多凄凉。蜜蜂彩蝶只会围着鲜花飞,鲜花一枯萎它们便四下飞散,连一块蜜也不会给。他们都是亲眼见过来的。
但边羽仍需要去跟方白漾打招呼,不为别的,只因为方白漾今天是为他来的。
边羽向方白漾走去时,方白漾看见了他,主动朝他走过来。
“Hi。”方白漾打了招呼,他们正好站在“蝶人破茧”旁,“今天路上有点堵车,差点以为赶不及了。”
“周末这段路是不好。”边羽说。
“尤其附近是个商圈,车位抢手。好在到这里时车位还剩一个。”方白漾望了眼身旁的雕刻品,“我刚买了这件作品……你觉得它怎么样?”
边羽说:“我不好评价自己的作品,不过我个人对它还算满意。”
“是你雕的?”方白漾微诧异,他原本想将这件作品送给边羽,因为他第一眼见到这件作品时,便觉得边羽会喜欢,却没想到边羽正是作者,差点闹出尴尬。他内心惊喜的同时,也因这泡汤的计划而略微感到可惜。
“有什么点评吗?”边羽问。
“我的点评不专业,说出来只会见笑。”方白漾轻轻将手放在玻璃罩的边沿上,“我只是第一眼看见它,就觉得它很有冲击感。不过,为什么破茧的蝶人只有一边翅膀?”
边羽张张嘴,顿了一下说:“可能另一边是我忘雕了。”
方白漾明白当然不会是这个原因,却只是微一笑:“真的吗?那改天得请你去我家把另外半边补上。”
“可以啊。”边羽看向不远处的冷餐台,就势让话题离开单边翅膀的意义上,“那里有Lady M,去吃一点吗?”
“好。”
边羽带着方白漾来到冷餐台,拿出两个杯子:“想喝什么?”他是主人方招待客人的礼节之态。
“随便喝点气泡水吧。”方白漾夹起一块Lady M的千层蛋糕到小盘子里,“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
边羽给他倒了一杯桑葚气泡汁,给自己倒的是普通柠檬水。
方白漾吃完一口蛋糕后,又尝一口这杯气泡水,眉毛瞬间便微微凝住,看起来不是很享受。
“是太甜了吧。”边羽几乎笃定是这个原因。
方白漾浅笑默认。看来好心情不能覆盖一切不足,例如低糖摄入者对饮品的基本追求。
方白漾取新杯子,接了一杯柠檬水:“喝这个也一样。”杯子举向前,碰了一下边羽的,“Cheers。”
吃过蛋糕,喝完这具有仪式感的柠檬水,方白漾的注意力放回展会里的作品上了:“我不知道这些作品该从哪里看,能为我指引……顺便介绍一下吗?”
“当然可以。”边羽领他从第一件作品看起,“这件《伊春》是央美陈教授的作品,他在他的西北之旅中……”
方白漾听他解说,目光在作品上停留的时间颇短暂,更长是落边羽侧脸上,等边羽回头来看他,他才将视线移回雕刻作品,不留痕迹地。
“我从他的作品中看到更多的是野蛮的自由和不顾世俗眼光的奔放,看来西北之旅,打破了城市和科教对他的禁锢。”方白漾接上他的解说。
边羽没否认:“所以艺术家喜欢旅行。”
他们接着欣赏下一部作品,在确认边羽余光能见到他的范围内,方白漾没有直接凝望他:“你一般喜欢去哪里旅行?”
“有机会去新的地方就会去,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边羽语气平淡,“‘所幸’这几年外出的机会还是挺多的。”哪怕他不想一直外出漂泊,也有如此多塞进他怀里必然得漂泊的“机会”。
“有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吗?”
边羽短暂思考两秒:“澳门,申海。”最新走过的地方就是印最深的地方,因为这记忆足够新。
方白漾安静地又喝一口气泡水:“所以申海只是你的过路站?”
“也许。”边羽的脚步停在第二件作品前,“看看这件吧。”
方白漾心里一阵不知道什么滋味,气泡水里的姜辣在味蕾上放大。
边羽在第二件作品前停顿住片刻,这件作品顶上的射灯失灵,因此细节隐藏在昏暗之中,边羽不得不看得更加仔细。
这时,不远处,男人说话声突兀地夹在艺术氛围中:“听说你认识昨晚那个演员?”他的声量不特别大,却格格不入得令旁人斜目。
年轻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脖子上两圈装饰项链,手腕上戴着一个理查德米勒牌手表。他身上都是奢侈品牌,但搭配不怎么讲究,叠穿在一起十足是个“玩咖”形象。
对方的男伴笑容意味深长:“看上了?”
旁人不满的眼神并没影响年轻男人自在地玩手机里的游戏:“晚上我有个局,你要是能把她叫出来,我就把我今天开来的那辆车借你玩几天。”
“我草,你来这个。”男伴乐呵呵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我不知道啊,我现在给她发个消息试试。”
年轻男人“呵”了一声,眼神得意又轻蔑地盯着正在发消息的男伴。
周围沉浸于艺术熏陶的人无法忽略这夹杂其中的粗俗,包括方白漾和边羽在内。
然而,方白漾看到说话的男人,却不免诧异:“他怎么会在这儿?”
边羽静着不语,神情变化很微妙。认识浮夸男人的,不止方白漾一个。
边羽记得见过他。
“那个人叫冼宇,他们家以前和我们有合作关系。”方白漾解释时,顺便大方吐露内心想法,“我其实应该跟他打个招呼,但我不是很喜欢他。”他从不吐露真心,尤其在对他人的感受上。面对边羽,他没预料到自己极为坦诚。
方白漾说完,冼宇就发现了他们。他目光先扫过边羽,再是看向方白漾,接着主动向他们走来。
“方总,这么巧?”任何称呼在冼宇口中都充满戏谑的味道。
对这份人际关系再不喜欢,方白漾也得挂出礼貌和修养:“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冼宇扯起嘴角嗤笑:“我不想来的,还不是为了给我叔叔挑礼物?他就这点爱好。”
方白漾开玩笑般说:“我是说你亲自来,我有点没想到。”
“方总这话说的,我敢说你艺术细胞可没我好。”他边冷笑,斜眼睨向边羽,不友善地打量,“不介绍一下?”
方白漾手轻放在边羽肩上:“我朋友沉遇。”
“你叫沉遇啊?”冼宇一副不可置信又装作懵懂的样子,“哪个沉哪个遇?”
边羽不戳穿他的造作,当作初识:“沉默的沉,遇见的遇。”
“沉没的沉。”两个字在冼宇口中变了味道,他拉了拉领口,伸伸脖子,十足阴阳怪气的面孔,“很适合你嘛。”
边羽不说什么。
气氛很不对,方白漾感觉得到。他潜意识断定,边羽和冼宇认识。
冼宇留意到方白漾的表情,扶额摇摇头,笑得一脸无所谓:“我不会说错话了吧?别误会,我是说,他看起来不爱说话。”
边羽也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领,头顶失灵的射灯蓦地重新亮起,似天空突然低压下来的烈阳,那烈阳,在他记忆中骤然曝晒起来。
他回想到他上次见冼宇的时候,在冼建的葬礼上。
那一年,冼宇十六岁,燠热的夏天四处冒着暑气,他一身厚重孝服,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身后一长龙送殡队伍。
哭丧队有模有样地嚎哭唱词,冼宇则没有,他嘴唇没血色的白,眼眶凹陷,面色苍干,一副失去父亲捕食的、饿兽的面容。
第13章
“你们好,看得怎么样了?”小刘从三人斜后方走过来,拍拍边羽的肩,笑着跟除边羽外的两位贵客打招呼,“方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冼先生有喜欢的吗?有喜欢的跟我说一声,我这里可以打半折。”
小刘一边说话,一边推推边羽肩膀,以这种形式要加入这场对话中。
方白漾瞟了一眼小刘停在边羽肩上的手,似乎对他自来的热络略有不快。他抬起左手,作跟要和小刘握手的姿势,小刘便只能把停在边羽肩上的右手拿下来,跟方白漾握上。
“谢谢,我在跟他看其他作品。”简单握了手,方白漾便将手抽回来。
小刘是靠察言观色这项本事吃饭的人,一下子读懂方白漾的意思,笑笑说:“好,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我就在那里。”
那边冼宇一脸厌恶和不耐烦,步子已经迈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挥手招呼来他的男伴径自离去。
“冼先生不多看一会儿?”小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冼宇不快,立刻要快步跟上去,不忘回头跟方白漾打招呼,“我去送送。”
方白漾客气笑了一下,待小刘走远,跟边羽说:“我们接着看吧。”
边羽的思绪从记忆中荒虚的夏逐渐抽回:“好。”抚平衣袖上因静电直立起的毛绒,烫夏的热气好像还烙在肌肤上。
自七年前的夏天以后,他冰结般的心弦少见地波动。
方白漾注意到他的神态,问出心中猜测:“你和冼宇认识?”
边羽抬步向下一件作品的方向走着:“嗯。”
方白漾没继续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心里却不禁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他失了会儿神,轻揉眉头,心说,如果边羽到想跟他说的时候,自然会跟他说。
他们看到最后一幅作品,走到后门,迎着风口,寒风猛地钻进衣领里,边羽冷到不禁微打寒噤,那烫人的夏风这才彻底褪去。
边羽呵出口气,那气慢慢地滚在冷空中,形成一团,滚了一圈后消散。
“最后这件木版画作品名为‘藏波罗花’,是一位藏族艺术家寄来的。”
那位艺术家并未在信中透露姓名,只是附件信中写了如若展出便会诸多感谢的话。因此展出柜上,只留“佚名”二字。红褐色的黄杨木上,精细刀工的雕刻下,花朵纹理细腻,漆着淡蓝色的花瓣,浅绿色的叶子。木版画下的简介牌上,写着一行小字:“世界上有多少玲珑的花儿,出没于雕梁画栋;唯有那孤傲的藏波罗花,在高山砾石间绽放”……这是一首流传于藏族的民谣,画中花朵正是孤傲的“藏波罗花”。
边羽缓缓介绍道:“藏波罗花生长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山间,对藏区人民来说,它象征着坚韧与顽强。”
“我以前去藏区的时候见过这种花。”方白漾尤记得那场景,它们长在沙砾和石头缝里,迎着海拔四千多米山间吹来的风,在那片荒凉土地上格外瞩目。那的确是孤傲又顽强的身影,“我还记得它的花语是,永不凋零。”
边羽浅一笑说:“冬天来的时候,它们也会凋零。”他手冻得僵了,拿到嘴前呵了一口气。
方白漾的手在口袋里一摸,发现没有手套可以给边羽。天气冷了之后,他通常随身会带一双手套,偏偏今天忘记带。随后,他看向后门外的一家咖啡店招牌:“我想买杯咖啡。一起?”
咖啡店内。
服务员端上两杯纸杯装的饮品,提醒两个客人小心烫,杯盖上也贴着“小心烫”的标签。
边羽拿过自己那杯饮品,蓦地手又缩回去,眉头微皱。
“烫?”方白漾手上拆吸管的纸包装,眼睛看着他。
边羽点点头:“是有点儿。”
方白漾摸了下他的杯子:“放凉一会儿吧。或者——”他把自己那杯饮料推到边羽面前,“我们换一下,我的不那么烫。”
“你这杯是美式?”
“拿铁,有甜度。但不会特别甜。”方白漾将贴着产品标签的那一面转向他,“我平常喜欢喝美式,但睡眠不好的时候喝拿铁。拿铁相对来说咖啡因稍微少一点。”
边羽看到标签上的字——“香橙焦糖拿铁”。
“服务员说是他们店的特色产品。”方白漾将手中拆好的吸管递给他。
吸管插下去,底端似乎碰到一层硬硬的面,边羽停了一下。
“盖子要打开……”方白漾说着,已伸去手,帮边羽拿开杯子上的盖子,“然后用吸管敲碎上面那层焦糖。”
交错间,他与他的手不可避免地相碰。
边羽的手指有点冰,皮肤极细的,但是指关节有薄茧,是一个久握刻刀的人。方白漾大概是无意碰到他,只是没有有意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