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49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辛实头也没抬,一笔一画写字母,说:“以后都没有中文功课了。老师讲,下个月还要开始学习马来文。”

辜镕心里一沉,继大批华工失业后,华人似乎正在慢慢丧失学习自己文化的权力。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说明华人的生存处境愈发地艰难了。加上最近马来亚各地越来越多的罢工和示威,似乎一场动荡正在酝酿之中。

故作轻松地,辜镕说:“没关系,你的英文已经足以应付这些功课了,是不是?”

辛实认真地埋头写字:“哪有那么轻松,我得用中文写一遍,再译成英文,这样才通顺。”

他的态度太严肃,辜镕觉得他花这样的心思只为做一份普通的作业十分可爱,不由得会心一笑,很有兴致地凑过去和他脑袋挨脑袋一起看习题本:“我替你润笔。”

辛实扭头瞧他一眼,其实很心动,很想让辜镕像从前那样手把手教一教自己,可看他有些疲惫的神情,又有点不忍心,就小声说:“你都忙一天了,去竹榻上躺躺吧,吃饭了我叫你。”

辜镕知道他心疼自己,心里很舒坦,但是在言语上,他却故意地曲解了这份好意,屈指刮了一下辛实的鼻尖,笑着说:“别想躲避监督,好好写字,你的火候还没到让我觉着教得费劲的时候呢。”

也是,辜镕教他就跟玩似的。看辜镕挺轻松的模样,辛实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大热天的,挨在一起其实怪难受的,可他心里觉得高兴,也就不认为多么热。他重拿起笔,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这只握笔的手默默塞到辜镕手里,意思是要他带着自己写。

这简直是撒娇,辜镕微笑了一下,很顺从地带着他写起了字。

第65章

辛实穿了双黄色的雨靴,撑一把黑色的雨伞,快步由中心庭院沿着鹅卵石小径走进教室廊下。

风骤雨急,他在廊下收伞,水珠抖落,将棕色的蜡木地板浸出深色的印子,两个穿了制服的男同学并肩从他身后走过,在窃窃私语。

“上个月,有两个欧洲襄理被华人的武装分子袭击了……”

“略有耳闻。”

“那两个襄理全死了。”

另一个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小道消息说,英军认为这是一种威胁,决定采取军事镇压,要把这群武装分子全部捕杀。市政已经在秘密建立封锁区,建好以后就要把所有华人都集结到一起生活,阻止那些武装分子与当地的华人互通有无。”

“所以我要去伦敦了。我姑妈说,英国人为了拉拢马来土邦的精英贵族,已经完全默认‘马来人优先’的游戏规则。很多华人连公民身份都难以获得,游行得到的是漠视,摆摊都要被驱赶,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这里已经不适合我念书了。”

辛实站在花坛边低着头慢慢整理雨伞,暗地里则竖起耳朵聆听别人的悄悄话,等到最后一折伞边叠好,那两个同学也走远了。

或许是贵族私立公学的缘故,这所学校的同学常常谈论政治,甚至有些参与政治——比如偷偷逃课跑到街上和失业华工一起游行。

辛实其实都云里雾里,基本听不懂他们的谈天,如果把马来亚比作一个大乡,他们谈论的就是隔壁村子两户人家打架的事情,可他是个连自己邻居家中有几口人都不知道的人,别提更遥远地方的事情了。

尽管听不懂,可他还挺愿意听别人谈这些事的,倒不是在政治上有什么雄心,而是因为辜镕很关心他在学校的生活,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谈天,餐厅的饭菜合不合胃口,今天课堂上讲了些什么知识,那个口音很重的印度老师最近讲话有没有清楚一点,实在不行就把此人换了。

往常他很乐意告知辜镕自己的学习生活,因为他在课堂上的成绩非常优秀,但由于最近的课本全部被更换成了马来文和英文,他的学习进行得可谓是非常不顺利。

他有点要面子,不想叫辜镕知道他的学习变差,额外,也有点不想辜镕每天忙着挣钱还得为了他念书的事情操心,因此在学校时尽力就想要多打听一些课外话题,如此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有别的事情可以告诉辜镕,不至于总被盯着念书问。

“我也是中国人,到时候那些村子建好了,我也要被关起来么?里面会给饭吃么?”下午没有课,吃完午饭,辛实蹲在水井边洗箬叶,紫红色的夕阳落在井水面,水波荡漾,像匹游动的丝绸。

明天就是端午,雪市不流行过端午,但辛实从前在福州每年都过,今年也得过。

辛实着重强调:“进去了能不能每天出来一次,我不能不上学呀。”

辜镕坐在他对面,听了这话一开始愣了愣,随即仔细看了看辛实的表情。辛实的眼里有些愁绪,倒不是那种即将被看守起来的惶恐,更像是无法继续学业的苦恼。

辜镕有点哭笑不得,道:“又犯傻了是不是,哪有那么多地方关这么多人。再说了,我还没死呢,你就是闹着想去都没人敢让你进去。”

他说得举重若轻,实际也算是变相承认了英国人打算把马来亚部分华人看管起来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辛实已经洗了四五张箬叶出来,但他没有自己上手包粽子,而是小心翼翼把叶子递给了辜镕。

几个粽子而已,很简单的,其实用不着辜镕大热天的陪他在井边来喂蚊虫,可辜镕非要来帮忙,他已经眼睁睁看着辜镕不小心撕烂了七八张箬叶,这回递过去就没忍住嘱咐:“手轻一点。”地上已经掉了许多糯米,他心疼粮食。

“不要瞧不起人,我已经彻底学会了。”辜镕把箬叶接过去,表情不大当回事,动作倒是放得很轻,先把叶子上的硬筋络撕掉,随即往里面填糯米、咸蛋黄、猪肉之类的馅料,再用棉线打结。

在今天之前,其实他并不会包粽子,不过他较为聪明,领悟能力较强,经过短短五次失败,目前平均两张箬叶可以成功制作出一个粽子。他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不过这种绣花似的手艺活,他得承认他比不上辛实心灵手巧。

包完的粽子交到了詹伯的手里,詹伯盯着手里一串奇形怪状的粽子,颇有些欲言又止。这绝不可能是辛实的手艺,他没忍住和辛实对视了一眼。

辛实的眼神无奈中又有点不好意思,显然为没能阻止辜镕胡闹而惭愧。詹伯心里暗笑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拎着粽子去厨房的地下冰窖时多跟厨娘叮嘱了一句,明日蒸粽子之前记得把粽子再捆一遍,否则到时候因为箬叶散掉煮成了一锅粥,头家一定会很失望。

下午落了场急雨,辛实站在窗边,眯着眼伸出一只白手到窗外接了接雨,雨滴很重,砸在手里有些发痒,他很快收回手。

身后有物件落地的声响,辛实扭头去看,辜镕正往废纸篓里丢一些文件和电报纸。

他关上窗,回身凑到桌前问:“又是那个储会长的请帖?”

这一个礼拜,家里老是收到这个储会长的邀约,叫辜镕去参加一个济难会,说是筹集善款发放给失业工人。

辜镕是常常做慈善的,辛实知道,他以为辜镕会欣然赴约,可辜镕一点都没有搭理储会长的意思。前几天夜里睡觉前他突然想起这事,就趴在辜镕怀里悄悄问了,辜镕想了想,简单告诉他,这些人压根不是在做好事,是在站队。

他们想要依附马来的高官,以获得更多的生意机会。筹到的款项确实是发给失业工人,可却不是用来帮助华工,而是发给那些凭借马来亚籍身份本就可以领到一份失业津贴的马来工人。自家人都快饿死了先去接济邻居,这完全是本末倒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骗华商的钱去讨好大马的高官呢。

辜镕不置可否,道:“一群乌合之众,以为傍上马来人就可以高枕无忧,可以压我辜家一头了。愚蠢,不必搭理。”

桌边摆了台留声机,专买给辛实听戏的,辛实伸手无意识地在拨针上来回摩挲,说:“你老这么不给人面子能行么。”

做生意的不是都讲究广结善缘吗,就是不去也得给个信回绝吧,就这么当做没看见,他都替那些眼巴巴等着辜镕回复的人感到难为情。

念了快一年的书了,心眼还是这么实在,辜镕微微笑了,拿手里柔软的电报纸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说:“面子是给识趣之人的,他们不算。”

辜家是雪市乃至南洋最大的华商家族之一,族人遍布政军商,别提他此刻只是冷处理这些邀约,他就是拿这些人的脸放地上踩,明天也还是有人孜孜不倦地想要来讨好他,来拉拢他。

既然辜镕没觉着不对劲,说明就是件小事,辛实没再放心上。

第二日,天放了晴,潮湿的草地重新变得坚固,湛蓝的天空遥而远,是个跑马的好日子。

昨夜里,由于辛实坚持到了最后,是跟辜镕一起交代出来的,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半路就丢盔弃甲,辜镕为了赞赏他的进步,挺高兴地搂着他,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跟他说:“明天你翘个课,下午我带你去看赛马。”

辛实当时屁股发麻,在他怀里已经昏昏欲睡,可一听辜镕不让他念书就急了,睁大眼睛急忙道:“我要上学,下次再看赛马吧。”

辜镕对他的课程表是十分清楚的,就诱惑他:“家政课有什么好进行学习的,洗衣做饭你会,桌椅板凳你也会做,插花更不必学,一点意思也没有,要我讲,你都可以做你老师的老师了。”

对于赛马,辛实是很心动的。辜镕教了他骑马,从一开始同乘一匹马,到他能够单独骑在马上由辜镕牵着缰绳遛他,再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可以独自一个人持缰绳缓步跑一圈马,可以说他正处在兴趣最热烈的时刻。犹豫片刻后,最终他还是受了辜镕的蛊惑,并且于今日午休前向老师告假,提前下了学。

去请假的时候他别提多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的臊红了耳朵几乎不敢看老师,可大概是辜镕早就猜到他会难为情,提前就打过了招呼,老师很和善地就放他走了。

辛实的心情很雀跃,一路往学校外头奔,校门外的街道又有了游行的工人,辜家的司机一向都是在校门口等待他,可今天,大概是街道拥堵住了,因此他出了校门却没看见那台熟悉的车,不在校门口,就应该是在前头一个街口,并不算远,辛实决定走过去。

兴奋得有些过头了,因此直到出了校门百来步,辛实才愕然发现了有两道隐秘的身影跟在他身后不远。

辜家的车没找见,这几个人又一看就没安好心,不如回学校吧,进了学校就没人敢动手脚了。辛实心里有些发沉,脚步却努力装作不急不慌,绕过汹涌的人群,兜了个圈子,往学校的方向撒腿跑起来。

然而并没能跑出多么远,不知何时从前方的巷子里也钻出来了两个人。辛实猛然回头一看,前头有两个人,后头的两个人也喘着粗气跟了上来,他这是被前后夹击了。

不远处就有行人,眼看逃不开了,辛实左顾右盼地后退着,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救命——救……”然而还没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把冰冷的枪抵上了他的腰,一个高大凶狠的男人在他身后紧紧拽着他的手臂,轻声地对他做出威胁:“请不要叫喊,子弹是不长眼的。”

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辛实面色苍白,立马闭了嘴。

第66章

汽车龟速行驶在人群拥挤的海边大道上,咸腥的海水味透过车窗传进车厢,辛实拘谨地坐在后座的正中,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壮汉对他进行看守。

说是看守,这两个人各自挤坐在角落,并不挨碰他,给他留出了极宽松的位置。哪有这么体贴的绑匪,辛实感到诧异,被强行掳走的恐惧也跟着慢慢淡化了一些。

一旦冷静下来,他终于有空思考当下的状况。这些人抓了他能有什么利益可图呢,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没有钱,因此不会在钱财上和人造成矛盾,也没什么脾气,因此不会无意间得罪人。

既然不是他的问题,想来想去,问题大概是出在辜镕身上。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他和辜镕要好,因此想要抓了他去对辜镕进行一些威胁。

安静了片刻,辛实扭头看了看左右,挑了一个躲他比较远的绑匪,忍不住发问:“这位老兄,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将他瞥了一眼,张了张嘴说:“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我家主人是请你去做客,只要你不挣扎,我们兄弟不会伤你。”

看他愿意搭话,辛实精神一振,继续道:“从没见过这么请客的,你家主人是谁?想见我,好好地来跟我说就好了,要是个好人,我也愿意交个朋友,现在这样算什么。”

辛实神情平静,有种恳切的和善。那人惊讶地定定盯着他瞧了一眼,似乎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和平的方法,可是也没太信辛实的话,半晌,谨慎地说:“我家主人想见辜先生一面,辜先生避而不见,只好出此下策。只要你能够给辜先生拨个电话,请他一同来做客,到时我们一定保证你可以和辜先生安全离开。”

原来是有事相求,大概是辜镕拒绝帮忙,这才把算盘打到他身上。可求人哪是这个求法,辛实的心里有了数,道:“要是我不愿意叫他来呢。”

那人动了动嘴,还没开口,坐在辛实右侧的严肃男子突然开了口:“那么恐怕你得多做几日客了,什么时候辜先生来了,就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他刚说完,坐在辛实左侧的那个人闭上了嘴,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今日是非要他把辜镕招来不可了。辛实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自己的两只手,到了这种境况,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片刻后,车辆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前头设立了盘检。

坐在副驾驶的绑匪在这时朝司机骂了句:“你不是踩了几天的点,怎么会遇到海警查人。”

司机也十分焦躁,反唇相讥:“我难道是神仙,可以算到临时会有警察拦路。”

辛实左侧那个绑匪看不下去了,出口制止:“好了,先混过这关再说。”

那两个人就不再做声了。

透过车头玻璃,辛实瞥见一个穿了长官制服的高大男子慢慢朝他们的车走过来,随着来人脚步逼近,身旁的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身后,是个掏枪的动作。

辛实一瞬间绷紧了后背,果然,下一刻,他的腰侧抵上了一把枪。

还没等对方开口威胁,辛实立马露出一个害怕的神情,老实地保证:“我绝对不会闹事,你别拿枪吓唬我。”

对方松了口气,可还是低声道:“你最好不要耍花招,我得到的指令可没有讲一定要带个活人回去。”

辛实脸色一白,缩了缩肩膀,抿紧了嘴唇不再开口。

车前窗被一根马鞭敲了敲,司机把窗放了下去,谄媚地开口:“长官,我们是储会长家的,正接了下学的小少爷要回家去呢,麻烦您行行好,给开条道。”

那长官微微俯身,往里头看了一眼,说:“哦,哪个储会长?储光宗?”

这声音可真耳熟,辛实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抬眼看过去,正好和周绽对上眼神,辛实拼命朝他眨了眨眼,周绽显然是认出了他,脸色倒是依然地镇定,很快和他错开眼神。

司机在这时连连称是:“可不就是储光宗会长!”

周绽温和地笑了笑,说:“储会长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可是也要走个过场,请小少爷下来略站一站,让我们查一查车厢。我们也是例行奉公检查,兄弟们配合一下吧。”

司机愣了愣,随即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往周绽的手里塞,是个贿赂的意思。周绽笑着收了下来,另只手在背后悄悄朝不远处的一队执勤海警打手势,笑着道:“还是下来喝口茶吧。”

司机的手悄然握紧方向盘,似乎是要强行冲关了,可下一瞬,他看见有一列大约十几人的警察队伍朝他们靠近了,每人身后都背了步枪。

前后车门打开,车里所有人全都下了车。辛实的左右被两个人包围,站在道路旁的草地上等待海警查车。

辛实看着周绽装模作样地指挥几个警察把车座掀开检查,等海警井然有序地进入了查车阶段,便含笑朝他们这行人走来。周绽并不朝他投来目光,只和站他前头的大汉寒暄,一人递了根烟,还体贴地拿出火机给他们点烟。

这种时候,不搭理才显得奇怪,两个绑匪故作自然地对视一眼,挨个凑了过去点烟。

辛实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心里快速地进行思索,周绽是什么意思呢?把那两人引走是让他趁机向后跑么?可是还有另两个人把他的路挡住了啊,如果这是周绽的营救计划,那么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还没等他思索完毕,下一秒,他看见周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飞快地拿烟烫了一个绑匪的手。趁对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收手的瞬间,周绽一拳头把人砸倒在地,随即立刻抬腿鞭扫另一个绑匪的胸膛,同时拔枪上膛,扭身对准另外两个站得稍远、正准备拔枪的绑匪。

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两个人跟地上躺着的两人一样,不敢动弹了。这动静闹得够快,也够大,查车的海警即刻冲过来,在周绽的指示下,把四个绑匪控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