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海筠
2021年初夏,巴黎蒙田大道9号,「Le Papillon Noir」。
这座全黑大理石材质的蝴蝶形建筑白天是顶级时装屋的沙龙展厅,入夜后则是after party的首选去处。
大厅内的光线被刻意调暗,水晶吊灯的光被滤成琥珀色,犹如金箔,而落在不同的裙摆与西装之上,又像某种暧昧的淤痕,一层层地浮动开。
香槟塔在角落里无声融化,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洇开一片潮湿。空气里浮动着雪茄、香水与酒精混合的气息,让人心浮气躁的同时,又无比心驰神往。
实在是再奢华不过的名利场。
傅宴容坐在红底沙发上休息,周围簇拥了太多的人。
他漫不经心地握着手中的香槟杯,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倦怠,又有些不近情理的冷淡,长发松散地落在肩上,在灯光下泛着一点如同潮湿的深棕色。
傅宴容左眼下方那颗浅褐色的泪痣被灯光勾勒得非常微妙,像是谁用笔尖轻轻点上去的,看久了会让人无端想伸手蹭一下。
伏在他背后的金发男孩突然凑近,目光落在他被灯光勾勒的侧脸轮廓上,用带着点俏皮口音的法语轻叹:"Mon Dieu...on dirait que Paris t'a sculpté toi-même."(天啊...傅,简直像是巴黎亲手雕琢了你)
男孩说话时,呼吸间的香槟气息掠过傅宴容耳际。那句"sculpté"的尾音微微上扬,实在很有法国人的浪漫。
听懂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傅宴容却神色冷淡,甚至有几分烦闷,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玻璃窗外淅淅沥沥落下的夜雨。
片刻后,他的手机响了。
铃声很特殊,不用看来电显示傅宴容都知道是谁打过来的。
这些天里他已经拒接了太多来自宋临俞的电话,这一次也不例外。可不停响起的铃声实在太吸引人的注意,傅宴容沉默片刻,最终起身按下了通话。
“……哥。”
宋临俞生涩的声音含混地传来,似乎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接了电话,有些惊讶地愣了一下,才犹豫着说:“你——”
“我现在很生气,所以不想见你。”
傅宴容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悦,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后,傅宴容又失笑了一声,声音里混着巴黎夜雨敲打玻璃的轻响:“说错了,本来现在也见不到你。宋临俞,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我们都静一静吧。”
站在不远处的季承默默扫了一眼傅宴容的神情,就知道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谁,也知道他肯定还在和宋临俞吵架。
不然,傅宴容也不会直接点了自己上飞机,却把平常时时刻刻都要带在身边关注着的小助理丢在了申澜。
不过季承不知道的事,他以为的可怜小助理此时正站在二楼环形走廊的栏杆边,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又沉默地注视着手里的被挂断的电话。
宋临俞到得很晚。
原本定好的航班因为暴雨临时取消,机场大部分旅客都滞留不前选择了过夜或者改签,宋临俞打了个电话,好不容易找到了勉强能起飞的航班,落地时巴黎已入夜。
在飞机的颠簸中,哪怕是商务舱也睡不太好,就算此刻,他眼下还有几分浅淡的乌青。
但宋临俞没有回酒店,直接打车来了这里,对他来说,哪怕把手里的事情全都推到一边,千里迢迢跨越十二个时区赶路也没有关系。
因为宋临俞想和傅宴容坦白。
他不想活在自己的谎言中让傅宴容伤心难过,哪怕傅宴容知道真相后可能会跟他吵架,但宋临俞好歹可以真心地去和他赔罪,而不是用另一些谎言来圆。
而宋临俞求和方式很笨拙也很生疏,他看着那么多道仰慕视线注视着的傅宴容,深呼一口气,没有给人打电话,指尖在手机边框上斟酌着反复犹豫,最后重新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哥,可以见一面吗?」
「我就在Le Papillon Noir,见一面好不好,我有话想和你说,真的。」
在看到这段文字的瞬间,傅宴容呼吸轻轻一滞。
他立刻掀起眼环顾了整个大厅,一时却没有看到那张熟悉面孔。于是他低下头给宋临俞发了回信,可五分钟过去,也没有收到宋临俞的音讯。
舞池里第二支歌曲已经响了起来,是一首轻快却带点哀愁的古典舞曲,名叫《La valse oubliée》,悠扬的琴声如同风吹皱的池水,在会场悠远地散开。
早在之前,傅宴容就已经和Maison Lévant的主理人索菲尔女士的小女儿安娜约好了今天的第二支舞。
她穿着酒红色天鹅绒礼裙,裙摆飞扬间像一朵在夜里盛放的蔷薇,随着舞步轻盈地朝傅宴容走来。
傅宴容握着手中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已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毫不犹豫地,他轻轻俯身,略带歉意地对女孩说:
“抱歉,安娜,我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会面,所以——”
安娜颇感兴趣地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奇怪,既然是很重要的行程,那在我们约定之前,你竟然没有收到消息吗?”
“……没有。”
女孩歪了歪头,神情带着几分揶揄:“那么,应该就是你的私人活动了。我很惊讶会有人让你这样的绅士抛下对一位淑女的约定去奔赴一次冒昧的临时约会,亲爱的傅,那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傅宴容叹了口气,无奈地承认:“你总是这么敏锐。”
“我说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魂不守舍,”她明媚地笑了起来,“她在哪里?我很想见见她。”
“他……我不知道。”傅宴容眉心拧了起来。前一秒还在给自己发信息的人,现在却没有回应。
他再次点开短信界面,犹豫片刻后主动拨通了宋临俞的电话。
信号接通的一瞬,傅宴容几乎以为对方会接,但铃声刚响两声,那边就断了。
很刻意的拒绝。
安娜看着被挂断的电话,虽然为傅宴容刚刚使用的人称代词的惊讶,不过她还是十分善意地开口:“不用着急,心上人总是需要一些羞涩的时间,你不妨等一等他,让他想好要说的话。我母亲常开玩笑说爱情和舞步不一样,不会错过节拍就要等下一轮循环。”
“你爱他,所以会愿意一直在原地等待。”
女孩笑吟吟地注视着傅宴容,在悠扬的音乐中朝他伸出手:“不过,我可一直在期待今天的舞蹈,在心上人给你回音之前,我能暂时占用一些你的时间,与你跳一支舞吗?”
傅宴容没有说话,他沉默地仰头看了一眼平静的室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弦乐恰在此时攀上高音。
第52章
舞池的灯光适时暗了下来, 高潮过后,音乐又缓缓切成了慢拍,悠悠然的涤荡开来。
安娜看见傅宴容那颗眼尾雪青色的小痣如坠雪初融一样,贴在他苍白的肤色上, 漂亮的几乎有些病态。
傅宴容眉眼敛着倦意, 神情淡漠, 姿态却依旧优雅,掌心虚虚靠在安娜腰后,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距离,而安娜的指尖也只是礼貌地落在他肩头。两人近得足以听清彼此的呼吸, 却没有交换哪怕一个眼神。
即便如此, 他们依旧成了所有目光追逐的中心。
傅宴容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 灯光投下来的时候他半侧着脸, 像一幅朦胧的旧画。然后他微微低头,与舞伴旋转在黑色的大理石舞池之上, 像流动的火焰在夜色中划过弧线。
可宋临俞却没有心思看这一幕。
哪怕他手里暗下去的屏幕收到了接二连三的傅宴容回信,甚至还有电话。放在以前,宋临俞从来不会舍得不回傅宴容的消息,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
宋临俞脑海中鼓胀的血液几乎让人头疼欲裂, 微弱又坚定的声音提醒他,你要去找傅宴容呀, 你要和他坦白,难道你还想撒谎吗?
可是, 此时出现在宋临俞眼前的那两个人一瞬间把他拉回了十七岁那年的梦魇, 很久没有发作过的病痛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他溺死在这里。
二楼那道半开放的包厢里,站着两个他此生都不会忘记的人。
被他注视的两人浑然不觉, 还在言笑晏晏地点评着舞池中的男女。
把头发染成浅棕色,更加突出自己温润无害的苏唐仰着脸靠近自己身边的男人,眉眼弯弯,笑得甜腻无比:“宋叔叔,这就是傅老师吗?我喜欢他很久了,没想到真人更让人惊艳,好厉害啊。”
宋问低低笑了笑,声音沉进喉咙里,他握着杯柄的手转了转,眼角笑纹微微折起,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这孩子年轻气盛,放着父母的家业不管非要跑去拍戏,罢了,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确实有这个天赋。”
“那还不是多亏宋叔叔您帮忙。”苏唐笑得乖顺,手也自然地搭上了宋问的手腕,“没有您打理东钰,傅老师也不会这么轻松呀。”
宋问扫了他一眼,不为所动,仍然带着和缓笑意,只是嗓音微凉:“小唐今天嘴这么甜,不会是想托我牵线这位偶像吧?”
“哪有——”苏唐好像被他逗乐了,笑得连肩膀抖了两下。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手臂搭上栏杆,整个人伏在上面,目光穿过层层人影直落舞池。
片刻后,苏唐嘴角慢慢扬起,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自言自语道:
“我当然……会亲自去接触傅老师。”
苏唐的声音冰冷缓慢地缠上宋临俞的身体,亲自那两个字,他咬的很重。
而这样的语气,宋临俞再熟悉不过。
很多年前,苏唐总是会用他不知道哪里来的非科学能力给予宋临俞说不完一道又一道的苦难,这些本不应该在他身上的苦痛没完没了甚至无法解决,而最后,都是苏唐高高在上如同救世主一样出现在宋临俞面前,故作和善的对他笑着说:“宋同学,你是不是害怕呀,没事了,还好有我在。”
这样的手法,苏唐用了太多太多遍,每一次他都以为宋临俞会感恩戴德,但殊不知,只要看到他那张脸,宋临俞就会恶心得想吐。
可是宋临俞以为苏唐已经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以为他家道中落,跌入谷底,此身都只能挣扎着从巨额债务中起身,如同那些被他操控命运的人一样。
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他要是对傅宴容也这样呢……?如果他也一次又一次伤害傅宴容,再以救赎之名出现呢?
一产生这个想法,宋临俞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的五脏六腑都产生了应激反应,疼到无法说话,宋临俞神色苍白的扶着栏杆站直了身形,视线不自觉地游离到了舞池中央的傅宴容身上。
明亮,优秀,所有人的视线的中心。
换做以前宋临俞应该会嫉妒,嫉妒那个不认识的和傅宴容一起跳舞的女孩,即使他知道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也会忍不住吃醋。
因为最先和傅宴容跳第一支舞的,是宋临俞啊。
此前他们在澜庭的公寓里,在玉兰花开的时候,就一起笨拙地学过了舞步。
那一天傅宴容刚洗完澡,穿着单薄的衬衫,长发垂悬还带着湿气,走出房门时,随手开着当背景音的影音房里,突然传来悠扬的乐曲。
于是傅宴容偏过头看了一眼,看到银幕上中世纪舞会里少女飞扬的裙摆和绅士贵族对心上人矜持的邀请。
宋临俞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闭眼假寐,傅宴容走过来蹲在他身前,湿淋淋还带着水汽的指尖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意盈盈地把他叫醒,接着问:“你会跳舞吗?”
“……?”
宋临俞下意识地摇头。
傅宴容了然地笑了起来,然后拉着他的手,直接将宋临俞从沙发上拽进了怀里。
傅宴容探出手。指尖握住了宋临俞跳动的脉搏,于是宋临俞纤瘦的腕骨就不由分说地被贴合,掌心相交,然后就是他被搂住的腰。
“等一下——”
宋临俞手忙脚乱地站直了身子,却又不小心轻轻踩到了傅宴容的脚,吓得他连忙反握住了身前人的手。
傅宴容带着他一步两步走动,身上随便穿着的衬衫也被宋临俞蹭起褶皱,松松垮垮地蹭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精致的锁骨。
然后他们转圈,贴近,分开,傅宴容湿润的长发带着薄荷与柠檬洗发露的香味在无数次旋转中笼罩住了宋临俞。
像蝴蝶尾羽上艳丽的有毒鳞粉,又像缸中金鱼反射出来的透明外壳,是镜与花,飞鸟与鱼,是世界上一切瑰丽美好事物的总合,让宋临俞的心跳持续不断的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