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晒豆酱
“唐誉!”白洋大声地喊。
唐誉开始无意识地走动,每一次疼起来他都控制不住。
他不知道是耳朵里面哪个部位坏掉了,但似乎和运动能力挂钩。就像有人头疼,走走就好了,剧烈的耳痛也会在移动中减轻。
可刘琮怎么会去世了呢?他的家人该多难过,他的家人该怎么办?
唐誉眼前的一切静物都在发白,笼罩上一层不透色的白光。他的情绪也在剧痛中被拆分了,躁动、失望、退怯……所有支撑他的能量都在痛感里快速流失。
“唐誉!”白洋还在过马路,车流密集,他一时过不去。
可惜白洋的声音未能进入唐誉的世界,如果没有助听器,任何人的声音都不能进入他的世界。寂静当中只有疼痛,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丝的灼热,唐誉左顾右盼,他不知道自己找什么,或许只是想找一个答案。
一刹那,耳痛再次袭来,唐誉不得不闭上眼睛,眯着眼睛看这个世界。而助听器成为了他的累赘。
“唐誉你站住!别动!”白洋第一次觉得这些车怎么会这么快,北京限速多少来着?什么时候车这么多了?唐誉已经摘了助听器,完全听不到他在喊,白洋跟着唐誉的移动而移动,甚至顾不上眼前的车!
滴——
一辆轿车鸣笛,在方向盘喇叭上按到底!刺耳的声音让白洋如梦初醒,在鸣笛和呼啸的风声中站住脚。车身几乎是擦着他的衬衫而过!紧随其后的是放下的车窗和暴怒的司机。
“找死啊!瞎吧!赶着投胎啊!”
骂声不绝于耳,可白洋置若罔闻。他对着谭玉宸喊,对着唐誉的保镖喊,生怕唐誉再次在路面上移动。他来不及和他们解释,因为白洋也解释不清楚唐誉的神经性耳痛从何而来,等到他发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大四了。
唐誉说,这是从他大一开始的毛病,有时候只是微微疼,有时候疼得眼眶眦裂。有时候就疼一瞬间,有时候能疼上很久。他吃过止疼片,不管用,唯一的缓解方式就是移动。
在那些发作的夜晚,白洋陪着他绕着首体大的校园一圈又一圈、几圈又几圈地走着,像走一条没有结束的轮回。中途他们会碰见很多同学,或者走累了,两个人买个冰棍,再稍作休息。
春夏秋冬,正午凌晨,唐誉只要走走就好,他们脚步遍布四季,走穿了时间。
只要走走就好……走哪儿去!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
白洋终于冲破了车流的桎梏,从马路的另外一边冲到了这一边,好似冲破了无形的交界。唐誉脸上的汗水铺在苍白的皮肤上,那眼神像是被火烧掉了一层皮肤,他不知道白洋来了,他只知道自己停了。
“要不要叫救护车!”谭玉宸没见过这种状况。
这算不算自己的失职?他想这应该算是。自己陪着唐誉一起长大,可是在关键时刻却没法判断他到底怎么样了。唐誉又转了个身,好似被他们堵住了前面就打算从后面走,谭玉宸再次一把拦下,求助白洋:“要不要叫救护车!”
“没事,没事,让他走走。”白洋气喘吁吁,恨不得把这条路都封锁起来,弄出一块无人区让他溜达,“他怎么了?谁刺激他了?”
“他接了个电话!”谭玉宸只知道这个。
电话?不会是唐誉家里人吧?他们是不是把自己的出生背景告诉他了?这是白洋的第一个想法,浮躁的疑惑顿时变成了困窘,好像连他的耳朵都要跟着疼起来。他现在也正处于失控边缘,每一次和家里人见面,他都变得更加易怒,冲动,黑暗,变得不像他。
大街上,路人们来来往往,偶有人驻足,看不出这几个高个儿男人在聊什么。
“他是……耳朵疼,你们让他走走就好。”白洋不敢问了,又补充一句,“带他到安全的地方去。”
“耳朵疼?怎么会?”谭玉宸也在冷静的过程里,还好有白洋,不然谁也解不开当下的谜团,“可是,唐誉今年复查过,医生说他的耳朵没问题,没有恶化。”
恶化?还能恶化?他的耳朵还能恶化成什么样!白洋好像和唐誉的人生发生了严重的错位,他一直以为唐誉美满幸福,可自从重逢,白洋就像被一堆疯长的荆棘包围了,被它们追上了脚步。
唐誉身上不曾被发现的死角朝他蜂拥而来,割开了无数伤口。
直到这时候,唐誉才从足以让他疼昏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大汗淋漓地看着白洋,好似看到了自己生命当中的缺口。“白洋。”
“我在呢。”白洋迎着伤口的切面走过去。
“刘琮走了。”唐誉勉勉强强地出声,说话的振动也成为了耳痛的增幅器,“刘琮他死了。”
白洋被唐誉的情绪掀起惊涛骇浪的一角,他看着唐誉眼睛里的那片空洞,摇了摇头说:“不怪你。”
唐誉一定会怪他自己,白洋太了解他。
“我陪你走走吧。”白洋又松了口气,不是自己的事。
这回,保镖们跟着他们,不敢离太远。前头两个,其余的都在后头。谭玉宸离最近,时时刻刻盯住路人的手。唐誉走得缓慢,随着夕阳被云层吞没,他脸上的汗珠也被光线擦了去。影子无限拉长,白洋暂时先不和他说话,一直到唐誉戴上了助听器。
“好点儿了?”白洋马上问。
“嗯,好多了。”唐誉终于等到耳痛这位不速之客离开,但耳道深处仍旧发酸。
有人径直走向他们,谭玉宸先一步挡在唐誉的左边,隔开了。
“刚才是不是疼太厉害了?”白洋也擦了擦汗。
唐誉想点头,又不敢,只是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是。刚才杨宇文给我打电话,唉……”
周围好似悄无声息,白洋其实有点难懂他。自己虽然也为刘琮难过,也为他着急,甚至不惜一切愿意帮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一声叹息,希望他走得舒服些,少受罪。可唐誉不一样,他的共情能力太强,一刹那就被刺穿了。
“我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动作太慢了。”唐誉站在原地不动了,“如果我再催得紧一些,那一笔钱能快点儿汇过去……或者,我先给他垫补上,和他家里人好好商量,等到钱款到位再还我……”
“唐誉,你不能再这样想了。”白洋看着他,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理想泡泡。可是每个泡泡碎开都是那么触目惊心,会变成尖锐的玻璃扎进他耳朵里。
唐誉不明白地看向他,在静止的空间里白洋有些冷酷:“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能再这样了。刘琮也好,其他人也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改变不了太多。”白洋一想到他耳痛发作,就恨不得揪住几个医生问问到底什么叫“恶化”。
唐誉的影子蛰伏在灯光下,剧痛之后他的耳朵再次复苏,只是没想到听到白洋这样的安慰。要是家里人知道,肯定不会这样和自己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知道吗?”白洋现在说话声音也很轻,怕吵到他耳朵,“你不要把这件事怪在自己头上。”
谭玉宸又一次支棱着耳朵,没错,这次他站咩咩。少爷对不起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唐誉眨了眨眼睛,“人都走了,你别说这么冷血的话。”
“冷血?我冷血吗?”白洋忽然一凛。
唐誉马上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你冷血。”
“你刚才就是那么说的,是不是觉得我又冷血又无情,又不懂你的共情力和同理心,现在人走茶凉,我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白洋的话来得也快,“咱们两个人看世界不一样,我冷血也没错啊。”
“那你能不能,尝试着,从我的世界看看啊?”唐誉组织着语言,“我就是不小心说了一句话,你干嘛和我急啊?”
“因为……因为你说的话是真心话。”白洋停顿,他是怕的,因为他身上的每个阴暗面都和唐誉的高光面势不两立。自己有那样的家庭,杀人的爸,惨死的妈,不听话的妹妹和傻逼舅舅,白洋真的……
真的很担心自己和唐誉心里的那个自己对不上号了!
“我不是真心话,你急什么?”唐誉眼瞧着两个人吵偏了,可是又无力控制,“我只是……为了刘琮难过,你不能好好哄哄我,最起码也别骂我。”
“就得有人骂骂你,不骂你,你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怎么办?这次是刚好车子停在马路边,万一你开车呢?万一你开着开着车……遇上什么被压瘪的小猫小狗,一下子耳痛发作,你想过自己多危险吗?人总要有点危机意识吧?”白洋是有点咄咄逼人了,但是他也刹不住,“唐誉,你有的时候必须得学会‘恶’,你得保护自己!”
完了完了,谭玉宸不敢往下听了,让你俩好好散步,突然吵架。
“是,你恶,你最会保护自己,我什么都不会。”唐誉胸口也是一团闷气,气得他想要把白洋吃了,把他完全消化才好!
“对啊,我就是恶人,你现在才知道?”白洋顺了顺气。讲不通,和大少爷讲不通。
唐誉也顺了顺气,两人一深入接触就开始互相刺,但是也不会适可而止。他也不懂,白洋能劝那么多体院兄弟,那么多心碎小狗,为什么轮到自己他就直击要害,每次都说的那么狠。
“算了,不吵这个。”反正你也吵不过我,唐誉还沉浸在悲恸当中,“你刚才,在超市里买什么呢?”
“给你买点吃的。”白洋抽出烟盒,“我这两天回家住住,给你买点零食。”
“你给我买什么零食?你回家干嘛!”唐誉这回彻底火了,又跑?
“我总能回家透透气吧?”白洋不愿意脆弱的自己让唐誉看到,每次有事他宁愿一个人静静,“就回去几天,你别跟我吵了,我现在特累。”
唐誉的情绪挤在眼角,嘴里含恨似的咬着后槽牙:“好啊,那你走吧,我不管了。”
白洋扭过头叹气:“你别和我赌气,好吗?”
“没赌气,以后不逼你了。”唐誉摸了摸裤兜找车钥匙,不止是白洋累,他也很累,“你回哪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夜幕四合,北京又到了晚上,再次点亮了万家灯火。
唐誉开车,白洋在副驾驶看窗外,一路无声。两个人在最脆的时候没法好好在一起,他们也习惯了短暂的分开,好似只有这一条路,这一种办法。
“给你放在国贸,对吧?”唐誉停了车。是老地方,他们大四分手的地方,也是他上次送白洋回家,他下车的地方。
“你回去好好休息。”白洋解开了安全带,又看了看右后视镜。凯宴车队保持着距离。
“你别管我,你回去休息你的。”唐誉也看向了窗外,“关门的时候记得小点劲儿。”
这句话,当时两个人分手的时候他就赌气这么说。白洋被他气得无话可说,麻利地开了车门。
一步跨入地面,晚风吹动他,也吹动他。
这次白洋很用力地撞上了车门,情绪让两个人变得狰狞,不肯好好磨合。白洋朝前走去,他知道唐誉马上就会发动车子,那是一个不等人的少爷。
唐誉的手放在方向盘上,他再次看到了他们的殊途同归。他们好像只能在高兴的时候在一起,一旦脆弱了,就会激活双方的防御机制,把对方往外推。只能共享乐,不能共患难,他们从来学不会舔舐对方的伤口。
每一次情绪上涌,都是无效沟通。唐誉的余光盛着国脉的夜灯,中国尊屹立不倒,像定海神针。他瞥见白洋的背景,犹如瞥见了回忆里最为深刻的一抹痛苦,可是存在感又那么强烈,强烈到……可以忽视痛苦。
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回头。唐誉的脚踩在脚踏上,看向主路呼啸而过的车。
白洋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像一抹深红色的刻痕。他无声地走着,已经走出了十几步,特意走很快,就是不想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CBD核心区域永远热闹,不缺人也不缺爱,灯泡像烟花的末梢,散发着让人迷醉的光。
好像……又变成了这样。
白洋忍不住屏住呼吸,手在裤兜里攥紧。时间何止是一把剪刀,咔嚓咔嚓把他们从18岁修理成25岁,也把他们的人生翻了面。一栋栋的高楼成为了城市的棱角,白洋逼着自己往前走,可是目光却忍不住往下看。
看影子,看路面。
唐誉的脚仍旧没动,风好像渗入了他的骨髓,明明没开窗,他就是知道外面刮风。他逼着自己不往右边看,可余光凝结成了最清晰的屏幕。白洋还在往前走,还是没有回头,唐誉叹了一口气,唉,他真的……一点都不会变。
白洋越走越慢,直到一阵风吹向他的脸。风落在他脖子上,掐着他,压着他,扼住了他。
当身体开始转动的时候,前后左右的夜灯依次亮起,和他们分手那天一模一样。白洋都能听到他骨骼的咔咔声,是要花费多么大的力气,才能彻底掰着关节回来。视线仍旧向下,他扫着地面看过去,想验证,又不敢,怕一瞬间看不到,就一点点去看。
视线在路面飞速游走,最终停在了远处的车胎上。唐誉的两条小臂交叠,压在方向盘上,像乖乖等家人来接的孩子刚刚放了学。
灯光完全亮起,他们始终剪不断。
几年之后的同一个地方,不肯回头的人回了头,不可能等人的人不肯走,也是命运再也没有办法的事。
第78章
国贸的灯这么亮。
来来往往的东三环,也开始为他们让了路。
唐誉堵着气不偏头,用一抹余光把白洋放在了路中间。他也说不清道不明今天为何不肯离开,非要给他们的人生选出一条浓墨重彩的新路。
一条名为“我们”的新路,如果选不出来,唐誉不肯罢休。
他执拗地看向前方,执拗地听着发动机的动静,执拗地放弃双耳外侧的音量。因为他没等过,所以他没见过白洋怎么走远。他不要见到,走就走,不回头就是不回头,有什么可看的?没什么可惋惜,就如同他永远直视着白洋的双眼。
唐誉很讨厌白洋和他说“对不起”,谁要“对不起”?我唐誉要的一直都是“对得起”!
一直到白洋的占比在余光中逐渐增加,占得越来越多,唐誉才稍稍有了回头的迹象。
白洋顺着原来离开的路走了回来,踩着重复的脚印,最后停在副驾驶的车窗外,敲了敲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