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晒豆酱
“助听器的音效没有人耳精准,我的世界没有太多声波层次。老六说他觉得枪声很脆,像打塑料,我听着很闷,可能是收音效果不一样。”唐誉持续靠近,像安抚着即将用犄角顶人的怒羊,“我有很多声音和你听着不一样,也有很多声音,我听不到。”
白洋那懵懂的模样,就和他高中做不来数学题一模一样,一遇上想不明白的难题就这样。
唐誉也见过他这样懵懵的,在床上高潮太多次他就这样。“比方说,很细小的声音,我就会错过。我以前拿到手机不知道会有按键音,直到某天老六提醒我,我才知道我在手机上打字都是有动静的。”
“那……”白洋吞下一口酸涩,“那你岂不是听不见很多?”
“是,像你们形容的小鸟声,夏天的蛐蛐,下雨刮风,或者电脑开机,很多生活里的小声音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一片空白,如果没有人特意形容给我听,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唐誉展示了一下右耳的助听器。
助听器闪着绿灯,宛如绿宝石挂在他的耳朵上。然而它哪怕满电也不是万能。
白洋半晌都没说出什么,呼吸方式逐渐从胸口演变成腹式呼吸,要把所有气体都沉到肺叶底部。为什么……唐誉哪怕戴上了助听器,他的世界还是残缺的?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交换你的信息了?”唐誉用膝盖撞他,孩子气地催促。
“你刚才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可白洋没那么好忽悠。
唐誉无奈地靠向沙发背,笑着歪了歪身子:“你怎么这么难骗啊,真不可爱。”
“你在国外肯定遇上枪击了,狗东西你别想蒙我!”白洋太了解他,唐誉是一个很少说耳朵的人,他明明有着先天的缺陷却总是不提,更别说泄露软肋。公司的人拿人工耳蜗做文章,他云淡风轻,眼下却对自己爆了个大的,肯定是为了挡更大的事。
“好吧,白队怎么这么精明,真是一点都没变。”唐誉只好摊牌,“是,是遇上枪击了,但真的不是针对我。我只是从停车场路过,但当时确实吓着我了。”
白洋立即看向谭玉宸:“他是不是骗我?”
“不是,这回我作证,是真的。”连谭玉宸都紧张了,回忆起那天不寒而栗,“子弹离我们很近。后来我们查了很久,确实是偶然。当时开枪的人离我们大概50米,射击目标也不是我们。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水总,如果真是针对他,我们早就回来了。”
“六儿,你可别骗我。”白洋从老六的眼睛里找答案,唐誉精明,这个……还好。
“真的没骗,我对水总发誓!”谭玉宸举起手指。
好吧,又是水总,这水总是何方神圣?但老六能这样发誓,白洋也就相信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自己观察。
唐誉见白洋气息平和,便开始了他的进度:“现在该你交换信息了,说个我不知道的。”
“说什么啊,一会儿钢棍该来了。”白洋起身就往厨房走,开始思考晚上要不要给唐誉扒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枪伤。唐誉起身跟上,嘴里嘟哝:“你这人又说话不算话……”
说完,回身对老六挤了下眼睛。
钢棍的到来在晚上,同时跟着回来的人还有刘小雨。刘小雨显然更喜欢和白洋聊天,两人交心了似的,聊得挺好。刘小雨是觉得白洋挺能理解他,从前来劝他回家的人都是私家侦探,要不就是老豆的朋友,那些人,根本就不懂艺术,一开口就是自己不懂事,自己让老豆伤心难过了。
作为最小的儿子,他当然能明白老豆的心,可他只是疼爱自己,没有理解。
没有理解的人生就是一盘散沙,都不用走两步,风吹一吹就散了。在这里才有共鸣,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家人!刘小雨和白洋说了好多心里话,沟通时又闻见那隐隐约约的桂花酒酿。只不过他去厨房找了又找,一点都没有。
奇怪,是幻觉吗?刘小雨不确定。大概是吧,不然谁能吃得这么干净。
“请坐。”陪着刘小雨聊完,白洋将钢棍引到茶几边上,“钢老师您喝什么?”
“随意。”钢棍身上有松香的气味。
白洋怕晚上睡不着,所以不敢喝普洱,只喝了白水。唐誉吃饱喝足没事做,干脆拿着茶壶过来,给钢棍倒满一大杯浓普洱。
钢棍忙起来没吃没喝,捧起茶碗一饮而尽,灵感抒发后空留浓烈的失意:“听铁棍说,你们是打算买画?”
“是,所以想看看。”白洋负责主聊,“但对于画作来说,我们是外行。”
“你们也是奔着刘小雨来的吧?”钢棍话锋一转,非常犀利,“以前也来过不少人,都和他住在一起,你们别想蒙我。”
白洋也没想隐瞒,毕竟艺术村来来回回都有谁,这些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但接刘小雨回家和买画,并不冲突。”
“刘小雨回不去。”钢棍直言不讳,枯黄的皮肤甚至有点营养不良,“他说找到灵感之后就给所有人开展子,他说他家里很有钱。”
白洋微微一笑:“那钢老师相不相信呢?”
“10年前我不信,但现在我不相信也信!我们已经在这里太久了,比我们画得不好的都成名了,我们等不了太久。要么你给我们所有人办个画展,要不你就把我们的画都买下,只要花钱,我们就和刘小雨说清楚,这里根本没有他要找的艺术,我们的艺术也等着换钱呢。”钢棍说得异常坚决,“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白洋看着他,只是看到了一团火。“不是。”
“狗屁,哈哈。”钢棍突然笑起来。
“我挺佩服你们,能在这里一直画一直画,如果是我,赚不到钱的话半年我就走了。”白洋他不懂艺术,但对懂艺术的人是心怀敬佩的,“这样吧,您能不能明天找个人,带我们去看看那什么……庆典。就是专门给刘小雨办的庆典,三角头不打算让我们去,可是我很好奇。”
唐誉也没闲着,又给棍组老大倒了一杯普洱茶。来吧,今夜无眠。
“我找人带你去,你就会买画?”钢棍端起杯子仍旧一饮而尽。
都已经到这份上了,白洋现在要是出尔反尔,钢老师恐怕会从裤子里抽出三节棍:“您放心,我们做画品买卖是专业的,但我们只买好东西,希望钢老师也不要糊弄我们。”
“那好,我派个人带你们去庆典,你们把我们所有的画买下来,然后我们和刘小雨断了,一拍两散。”得到允诺的钢棍终于露出了他进屋之后的第一个笑容,饱含了希望和辛酸,紧接着他看了一眼白洋的茶杯,对旁边站着的人说:“也给你们老板倒一杯!”
“啊?我?”唐誉指指自己。
钢棍露出一个“可不就是你”的眼神。
唐誉笑着点头:“好,我给老板也倒一杯。”
等钢棍离开,普洱茶已经喝光,白洋一口没动早就口干舌燥。“明天晚上8点,我偷偷去庆典现场,你在这里等着,别出去了。然后我们连夜把刘小雨送走,再随便找个人买钢棍几幅画。”
“不是全买下么?刚才咱们说的可是全买。”唐誉坐下来。
“你真要全买?你的理想泡泡又吹起来了?”白洋反问。
唐誉反而问:“既然他们要刘小雨办画展才愿意放手,为什么不给他们办一场?你这样出尔反尔,很不讲道义。”
白洋看向他的头顶。“你既然能想到这一步,你猜刘金贵想不想得到?那是因为这一步行不通。你有钱,但是对这些人来说斗米恩、升米仇,如果你办了一场,接下来第二场、第三场他们都会找你。我答应他们全买下,只是缓兵之计,不希望这些人拦在路上,堵着路不让咱们出去。必要时刻,欺骗也是手段。”
唐誉揉了揉太阳穴。“欺骗怎么可能是正当手段?”
有的时候,白洋过于精明市侩算计,总让唐誉恨得牙根痒痒。他恨不得手里有一瓶圣水给这人洗个干净。
“你不懂人世间的运行法则,不能花钱办傻事。这种情况……就好比,你了解温翠怎么操作,我不了解。你如果答应全买,整个村子的画就全是你的了,不花个几千万你别想走。你如果答应办画展,以后他们有什么事都会找你。别傻了,我玩不转有钱人,你也玩不转他们。”白洋看着唐誉那张无比干净的脸,“再有,你真觉得他们手里有好东西?别那么天真好吗?”
“好好好,你聪明。”唐誉显然有些不高兴,他也有很多看不惯,“好吧,你是现实派,你好好归化你的现实,我去空中楼阁洗个澡。”
唐誉起身上楼,两人虽然没吵架也是不欢而散。但这种不欢而散,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大大小小挤满了前面那几年。他嫌弃他太现实,他嫌弃他不接地气,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崩盘。
唐誉也是有脾气的。
楼上还真有洗澡的声音,白洋站在楼下犹豫。前几年他们堆积了太多的崩盘,没有一次真正解决过。那时候他们的“解决方案”就是上床,不高兴了,上床,高潮尽兴人就高兴,多巴胺内啡肽一起来,矛盾仿佛烟消云散,谁也不提。
但没解决就是没解决,两个人哪怕把床技睡得炉火纯青,回忆里也是积压了情绪垃圾。
这一回白洋主动上前,想要拧开浴室的门。门锁咔咔咔直响,里面锁住了。
他只能等唐誉洗完,然而洗完澡的唐誉根本没戴助听器,很明显就是不想交流了。他直接上床睡在最里面,又拍了拍中间:“六儿,今天你睡中间。”
谭玉宸喝着AD钙奶,看来今晚自己要当电灯泡了。
吩咐完毕,唐誉取出丝绸眼罩,彻底关闭了和世界沟通的渠道。白洋几次三番想晃醒他,最后也只是去洗了个澡,睡在了床右边。
已经在中间躺平的谭玉宸,在黑暗中开口:“你俩又吵架啦?”
“没有,不算吵架,就是每次说到一些话题就不欢而散。”白洋拉好蚊帐,用夹子夹住。
“那你俩以前不欢而散怎么解决?”谭玉宸问。
白洋看了看他:“我们有自己的解决方式……而且我俩的关系,还不至于解释那么多吧?”
谭玉宸翻白眼,谁能装得过你俩啊?
“睡吧。”白洋叹气。
“那你俩这回倒是解释啊,总憋着像什么话。合着你俩这几年的嘴光打啵儿了,一句人话都不说啊?”谭玉宸恨不得拽予衍乄出他俩的舌头,舌头再系个死扣,“算了算了,我跟你说个事,你明天要记得哄哄少爷。”
“我不会哄人。”白洋闭上眼睛。
谭玉宸不管不顾告诉他:“其实唐誉他每天早上都要醒盹,他小时候睡觉醒不过来,留下阴影了。明早我主动出去躲着,你让他靠靠,有什么话就说清楚。好不好?”
白洋登时睁开双眼,什么?醒盹?唐誉他多大了?好幼稚!
谭玉宸又踹了踹他的脚:“你就好好哄一下他呗,服个软又不会死。”
第29章
又过了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唐誉昨晚睡得很早,清晨时分朦朦胧胧。又因为听不见,所以他完全忘记身在何处,甚至分不清在国外还是国内,自己家还是舅舅家,又或者在二大妈家。但是他很清楚地梦见了太爷爷,那个在自己很小很小时候就拍下99撞的亲人。
除夕将至,金钟齐鸣。
太爷爷一个人站在钟前,每隔6秒便撞响一回,为自己祈福。
太爷爷走的时候,唐誉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所以在唐誉的记忆里,太爷爷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谁也无法代替。那个满头银发的倔强老头保护了自己7年,在极度的不舍中,在所有儿女子孙的环绕下离开了人世间。
他临走的时候还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建设新中国”,另外一句是“保护好他啊”。
他没有说这个“他”是谁,但全家都心知肚明,这个“他”就是自己。
好亮……唐誉睁眼看到了一抹身影,在光线里晃。他看到蚊帐,洁白的蚊帐像婚纱花束上的那层布料,很好看。本来睡醒就听不见,外加梦见了太爷爷,唐誉的心情就更加不好了,他抗拒起床,又把眼睛闭上。
就在寂静里继续睡吧。唐誉又要沉入睡眠,床边往下沉了沉,像晃动了他睡觉的地方。
唐誉便再次睁开眼睛,想着可能是老六,结果看到了清瘦的白洋。
白洋比上大学的时候瘦了。
自己在壹唐第一眼看到他,就看出来了。只不过一直没提,因为白洋要强,他不会承认他过得辛苦。
于是唐誉坐了起来,连助听器都没戴上。白洋的肩膀靠着并不舒服,他身体上的骨骼感很明显,特别是肩峰位置,哪怕有一层薄肌可靠上去还是硬邦邦。唐誉侧着脸靠住,长头发倾泻在白洋的白衬衫领口,像在画布上作画。
“我做梦了。”唐誉嘟哝起来。
白洋第一次知道他起床后不是起床气,而是醒盹气。他也理解了唐誉为什么不说,说出来太孩子气,只好用倔强的话撑住一个脆弱的需求。
自己的世界无人回应,唐誉只是想倾诉。他闭着眼睛,白洋身上就是那种很洁净的洗衣粉味儿,他也不管白洋此时此刻和他说什么,执拗地自言自语下去:“梦见我太爷爷了。”
白洋偏过头看着他的脸,其实唐誉有些孩子气,也不错。
“我太爷爷在我出生的第1个春节,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唐誉沉浸在梦里,他虽然没亲眼看过那次的盛况,但是不难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何等瞩目,“那年金慈寺在春节前拍卖撞钟权,很是轰动,好多人想抢吉利的数字。我太爷爷一口气拍下了99声,不带间断的,一声都没有让给别人。”
“居然是你啊?”白洋轻声惊叹。这事他之前不知道,运动员的生活和藏圈八竿子打不着。
可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在他刚接触拍卖行的工作时就有所耳闻,主人公居然就在眼前。
唐誉并未察觉到白洋的惊叹,只是说着那年的事:“顾家的太爷爷想要撞一下,我太爷爷都没有同意。他说钟声如果断了,不吉利。他看不到我长大的模样,所以一定要让我活到长长久久。”
“花了不少钱吧?”白洋和他站在不同角度,人和人真是不同命,唐誉这条命真金贵。
“每一下都是他亲手撞响,在除夕之夜,他不让别人插手。谁都不行,谁都不行。”唐誉在白洋肩膀上蹭鼻梁骨,一只手顺着他喉结滑上去,指腹寻找到一处疤痕。他的指纹仿佛要留在疤痕的凹陷里:“花了很多的钱。”
白洋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变快:“算是破财免灾了吧,不过这些钱在你家也算是九牛一毛……”
“除夕之后,金慈寺就和我太爷爷商量,那一笔钱不能留在寺庙里,要散布出去,才算是积福。”唐誉毫无意识地打断了白洋的话,“我太爷爷同意了,从那年开始,金慈寺每年春节都会给香客送大米和油,有小孩儿的香客还能领到奶粉和婴儿米粉。一直持续了6年,那笔钱才算是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