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树上行歌
高明诚的视线也悄悄跟了过去。
奇怪的地方之三......那个叫柯垣的学弟果然状态不大对,在最后的和闻绛的对手戏里,他还犯了一个严重的失误,好在闻绛临场发挥把情况给安全救了回来,在自己的戏份都结束之后,柯垣涨红着脸下来,接着就坐到了角落里,背对着别人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而柯垣在看着时间。
他别的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注意到林巡的到来。柯垣双手捏紧了手机的两侧,只是看着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跃,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也越来越接近戏剧的尾声。
他几乎能在脑海中想象出闻绛的步伐,那个人有着令人讨厌的才能,排练到后期,所行的每一步都格外精准,从不出现一点偏差。
他接着又想起来自己今天的失误,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道具组的云团在他的意料之外,让他多犹豫了会儿闻绛的安全,而这种混乱的心绪又严重影响了他的状态,叫他越到后面演得越差,进而像一个被不断滚大的雪球,带来了最后的台词失误。
而闻绛妥善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对方仿佛就是故事里的殿下本人般,以最合适的话语,最合理的举止接住了他的台词。
太讽刺了,柯垣犹豫纠结了大半场戏,在被对方那样若无其事地救场后,他窘迫难堪的下台,听着背后的窃窃私语,原本和他一派的人们也都没有凑过来,他反倒说不出口灯架有问题的事了。
而现在,就差一点儿。
只差最后一点儿。
“呀。”
屏幕上的数字跳动了一位,林巡笑着从身后搭上柯垣的肩膀,哥俩好似的展臂把他圈住,然后低头轻声问道:“你带我过去吧?”
第57章
真是正常。
温天路悠哉地坐在舞台侧后方,以侧面的视角观看青池戏剧社的表演。
舞台之上,在经历了种种苦厄之后,年轻的殿下终于顿悟,他抛下了自己纯白的玫瑰宝剑,毅然转身投入黑暗。
如同天籁一般的歌声低低响起,殿下身上肩负的职责是拂晓的黎明,流浪的黄金,而神女会指引着他挣脱黑暗的束缚,登上谒见神明的高梯。
这是整部剧最后的高潮戏码,所有的观众都紧张地期待着。
多正常的反应,正常到温天路不禁有些感慨,这个剧院里的观众,居然跟他自己看闻绛表演时的状态都差不多。
现在进行的演出好看吗?以常理的眼光判断,那自然是好看的。
优秀的剧本和声乐,搭配表演流畅自然,引人共情的演员,如果闻绛能维持现状演完全程,事后或许会有很多人乐意打探他的消息,意图朝他伸出橄榄枝,给他一个往上攀的机会。
无可否认,这真是一部优秀的,吸睛的,能够愉悦观众的戏剧。
也是闻绛尚未使出全力的证明。
回想起昨晚的种种遭际,温天路的眼神暗了暗,舞台一时的昏暗不会导致他失常,他盯着自己眼中第二好的演员看了片刻,接着视线自然偏移,在看见林巡后杨起嘴角,语气温柔地笑着说:“你还把他带来了。”
“是啊,”林巡的胳膊搭在比他矮两头的柯垣身上,也挑了下眉,调笑着开口:“我怕我瞎逛找不到你,干脆就拜托他带我来咯。”
他俩默契地没继续提昨晚的拌嘴,氛围瞧着和和气气,这说来或许还得感谢柯垣,那点儿针尖碰麦芒被勾起的火星,还没真正燃烧起来,就被柯垣精心准备的舞台大礼给打乱。
而柯垣面色发白,睁大的眼瞳里满是惊慌和恐惧,林巡看起来亲切,其实按住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叫柯垣肩膀一阵生疼,他站在对方旁边,就像只瑟瑟发抖的鹌鹑,眼里蓄上了泪水,瞧着好不可怜。
温天路坐在椅子上,借着灯光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两下,很快便笑出声来,弯起眼睛了然道:“你让他'闭嘴'了。”
林巡闻言应了声,又理所当然地随意道:“也没什么需要他说话的地方啊。”
【禁果】,能肆意剖开别人的能力,暴力进行切除和改造,柯垣过去从未见过林巡使用异能,和对方周围那些攻击性肉眼可见的S级能力者相比,林巡似乎相当好说话。
但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一样的!惊恐和尖叫无法化为实际的声音,柯垣听见自己头顶上,林巡像是要和他分享有趣的发现般朝他开口:“原来你的异能真和你的嗓子绑定,怪不得只是照常说话就很好听。”
和身体融合为一的异能,发动迅速,操作简单,二者间互受影响,【天使之音】与具体的发声器官绑定,故而切除了异能的来源,就会造成物理意义上的失声,林巡亲切地拍了拍柯垣的肩膀,安慰他说:“放心,待会儿你就能说话了,变不成哑巴。”
柯垣张了张嘴,泪珠无声地从眼里滚落出来,眼睛里带着乞求,温天路见状很轻地笑出了声,问道:“你想解释什么吗?”
“真可惜,你本来有机会的。”温天路慢条斯理地开口:“从昨晚到现在,不是给了你足够多的时间了吗?这下可只能怨你自己了。”
粗暴解决问题的方法千千万,闻绛偏偏选最保守的一条,比起头顶迟早砸下来的灯架,他的首位要求是戏剧社的演出能够完整的,成功的迎来结束。
基于这个理由,温天路的帮忙位序被大幅下调,他的冰会影响网格架上的道具悬挂,舞台的整体观感,闻绛毕竟不是在出演冰雪○缘。
也是基于这个理由,他们还得反过来瞒着柯垣,以防对方早早发现事情暴露,仓皇失措到拖累了整个戏剧社的努力成果——虽说他其实还是出现了失误。
而在这段时间之内,柯垣不负众望地未能良心发现,也就失去了最后的,获得谅解的机会。
真的有机会吗?
柯垣看着林巡和温天路,他们对闻绛的偏袒让他惊慌,而比起庸俗而单纯的“为情发怒”,他更多地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享受于能名正言顺用刀叉慢慢切开食物肢体的残忍。
机会,或许仅仅是闻绛一人给他的。柯垣流着泪看着舞台上的光影变化,下意识地扭开头去,又在下一秒被林巡给强行掰正回来。
“欸,你得看着,不然我让你来还有什么意义?”林巡的声音沉下去,像是被对方的这一行为轻易触怒,可再然后,他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浅淡的陶醉:“你得在这儿睁大眼睛,亲眼看看,才会明白这有多么了不起。”
舞台之上,音乐的调子越来越高,由平缓压抑变得急促和释放,鹿静槐的歌声随之响彻剧院,黑发黑眸的殿下赢得了属于自己的破晓。
林巡的瞳孔里烙印着主演的身影,在闻绛看不到的地方,他似乎远比对方以为的狂热,林巡倒数着时间说:“等灯架落下来的时候——”
黑暗的角落里响起轻微的动静,像有人因过于惊慌,一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东西,温天路轻笑出声,拉长音调说:“别躲了——”
“你以为你躲得掉吗?出来,你知道我的脾气。”
阴影里的身影打了个哆嗦,一两秒之后,高明诚惨白着脸从阴影里出来,他因为好奇和不安,到底是偷偷跟着林巡来了这里,而林巡和温天路看起来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高明诚哆哆嗦嗦地推了两下眼镜框,反倒让脸上的眼镜更歪,有些磕绊地问:“灯架,灯架掉下来是什么意思?”
“那个云特别重,那个云......”他的紧张似乎与被人发现无关,在深呼吸了一次后,高明诚似乎终于理出了头绪,他快步凑上来,用远比平时尖细的嗓音比划着说:“得阻止他,用异能,或者喊停!闻绛会被砸到的!”
这种警告似乎传不到温天路和林巡耳朵里,他们沉默地看着他,也不多加解释,就像看一只吱吱叫唤的老鼠,一段好笑的小丑剧。
唉,他都听见林巡亲口说“灯架砸下来”了,这又是在指望什么呢?高明诚似乎终于意识到这点,他的脸色更白,眼里闪过绝望,当即转身要跑去后台喊人,结果差点摔倒,他的鞋底和地面不知何时被冻在了一起。
林巡的视线已经投回了舞台上,“别碍事。”温天路也温和道,他还是有些事要做的,比如待在这里,防止临时还有别的变数发生,故而他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一句:“你什么都不做才是不破坏闻绛的打算。”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奈何跟温天路预想的一样,这么做是无用功,高明诚显然已经听不进去人话,他又气又急,眼看着台上的闻绛已经转身,干脆挣开了自己的鞋,猛地朝舞台的方向冲去。
动作太慢了。温天路百无聊赖地想,摘下了自己的耳钉。
向右三步。
“来了。”林巡轻声说。
向前两步。
在舞台的中央,在聚光灯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吱呀——”
伴随着演员的站定,最先响起的却是极为刺耳的异样声音。
边缘结构被腐蚀破坏,挂着灯光和道具的网格架开始倾斜,架子从右侧开始崩塌,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在黑暗的舞台上响起,将坠的灯具连带着拽断连接的缆线,一点电光噼里啪啦地闪烁出蓝色,厚重的乌云朝着演员的头砸下,众人的注意力即刻从演出中被剥离出来。
“什么声?”
“上面!”
“要掉了!”
剧院顿时变得嘈杂,众人如梦方醒,在意识到发生什么后立刻变得惊慌,以一声尖叫为开始,骚乱被轰的引爆,不少人急急忙忙掉头看向出口。
担心、害怕、慌乱,不明事理,思绪停止,意图逃跑,有人捂住眼睛,有人四处张望,有人转身背离舞台,有人试图将这一幕拍下来发到网上,但是——
——谁允许这么做了?
威压在一瞬间扩开,一瞬间笼罩剧院,能力值攀升到在青池剧场从未展现过的程度,一如谢启和温天路打架时曾笼罩整个酒店的压迫,一位S级的生活系能力者,展开了属于自己的戏剧的舞台。
林巡发出小声的感叹,温天路的瞳孔忽然紧缩,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封闭的剧院里掀起猛烈的狂风,沿着自上而下的阶梯呼啸而过,在舞台之上四散而开,漆黑的金属架子连带无用的灯具于转瞬之间被切的粉碎,作为身后背景的圣洁殿堂顷刻崩塌,变成一块块碎裂的砖石悬浮于半空。
天光乍破——获得胜利的殿下披着曙光,立于旧日神殿的废墟之上,设置好了定时的云团尽数亮起,音乐的旋律奏至今天的最高点,歌声配合着舞台上的璀璨盛景,一同变得高昂而神圣,按照和闻绛约好的那样,鹿静槐紧握自己在胸前交叉的双手,绝不动摇地继续唱着。
除此之外,剧院之中再无杂音,所有的观众皆无法言语。
之前的全部行为,皆被应允,之前的所有观众,皆享受了可以随意移开视线,肆意交谈闲话的自由。
而现在,所有的自我意志皆被抹除,纵使楼房坍塌,面临危险,心怀杂念,你也要——
——【看着我】
无形而庞大的压力在剧院里舒展筋骨,剥夺眼神,剥夺话语,剥夺言行,而叫嚣着“危险”的本能,很快转化为一种沉醉的狂热。
这是什么?大脑发出诘问。
这是祝福。大脑知晓答案。
这世间最绚烂的画作当是如何?这世间最动听的旋律当是如何?何为艺术,艺术的极限会在哪里?曾有人说,艺术的极限,是让人甘愿为此而死。
在纯粹的美面前,在绝对的吸引力之下,人们甚至会忘记苦难,忘记绝境,纵使身处将倾的楼宇也无暇他顾,即使身中数刀,神经剧痛也浑然不觉,人们驻足不前,人们满足地溺毙于精神之海,人们只学会了聆听和观看。
是了,艺术,可以取悦观众,也可以征服观众。
夺取所有的感觉,无形、无味、无痕,似强制施加控制的虚拟权能,似于空间里肆意扩张的百条触手,似过于夺目,震撼灵魂的纯粹景致。
超脱了人类的常识,超脱了人类表演的极限的S级,万众万方视线的焦点所在,其能力本体为——不可视之的怪物。
高明诚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舞台,他距离踏出舞台的阴影,出现在众人面前,仅有一步之遥。
......真美啊。
在极为漫长的,好像就这样注视着度过了无数日夜的时空里,他恍惚地想着,而又羞愧于自身语言的匮乏,无法准确表达出美的所在。
是震撼于波澜壮阔的故事,还是欣赏于俊美无俦的人类?他只觉得一切都超乎想象,立于舞台中央的人物,分明什么都没做,却又什么都不需要做,高明诚看着对方随风飘动的黑色头发,看着对方朝舞台伸出穿着白色手套的手,看着对方扬起的衣袍,不沾瑕疵的容貌。
被气流托住,飘浮于半空中的众多物体之间,高明诚看见夺得神权的殿下,轻轻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瞥。
那双眼睛明亮而温暖,又带着一丝脱离了舞台角色的,像是来自身体里的另一个真正的灵魂的冷淡审视,这份窥察转瞬即逝,在历遍所有的苦难之后,殿下又露出了一个带着些往日烂漫的微笑来。
他将食指抵到嘴前,朝高明诚笑着做出口型。
“嘘——”
舞台该落幕了。
回去吧,这场演出之中,不该有你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