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猫飞刀
反正这些东西,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人在意,和看书看电影一样,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不过,他也没有刻意在陈历面前隐瞒,有时候,陈历还会给他纸笔,让他把提到的东西勾勒出来。
在陈历的提议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将整理成册的画本带出来,难免有些紧张。
陈历仔细翻到最后一页,合上画册。
林余以为他会从心理角度分析,没想到,他只是像一个单纯的读者那样,与他讨论了几处有趣的剧情。
“很有意思,”陈历微笑道:“如果我是编辑,会把他出版,做成绘本念给孩子们当睡前故事。”
林余知道他不过是礼节性地恭维,但毕竟听了夸赞,心情还是变得有些轻飘飘。
“谢谢。”
将画册还给林余时,陈历又说:“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把它画完吧,如果你愿意,我想把它介绍给在做编辑的同学。”
“我——”林余下意识要拒绝,又觉得不好,改口道:“我试试吧。”
“嗯,别有压力,顺其自然就好了。”
陈历打开常用的记事本时,里面还夹着一张林余上次画的涂鸦,正好是这本画册的小主角。
“对了,”他将画纸拿起来给林余看:“这张特别可爱,就别带走了,留给我收藏可以吗?”
林余点头道:“当然可以。”
“谢谢,”陈历将画纸又夹回本子里,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找我要回去呢。”
林余微微睁大眼睛。
之前,他都会在离开时带走画过的纸,揉成团丢进医院门口的垃圾桶。
他自认为只是出于礼貌,随手带走自己产出的废品,没想到陈历会误以为他是不想留下自己的画。
“如果你喜欢,”林余想了想,迟疑道:“我可以给你画一张更好的。”
说完他又立即感到后悔,觉得陈历只是客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过自负,说不定会给人带去压力。
“好啊,”陈历说:“我们说好了啊,我一直想要一张画像,换掉我那丑哭的头像,你可别拖稿哦!”
林余的思路被带偏:“可我没给人画过像,不知道——”
“你肯定可以,”陈历打断道:“我喜欢你的画风,画成什么样我肯定都很喜欢的。”
“那好吧,我下次给你带过来。”
陈历心满意足地点头,和林余闲聊几句,讨论了最近新上映的电影,随后自然地挑起话题:“你的胶卷,有新的进展吗?”
他所说的胶卷,其实是林余断断续续找回的记忆片段,在听过林余描述拼接回忆就像修复旧电影胶卷的说法后,两人便开始用“胶卷”作为代称。
“嗯,”林余点头,“最近画面填充得很快,之前空缺的部分,有很多连起来了。”
“介意放给我看看吗?”陈历顺着这种说法道:“你的人生大电影。”
“可以的。”
和陈历相处这么久,林余也差不多习惯他的风格,知道这些谈话,其实都只是陈历诊断他病情的方式。
但林余不介意把这些分享给陈历,因为那些画面出现在脑海,常常让他感到混乱,如果没有陈历的帮助,他不会这么顺利地修复所谓的“胶卷”。
在陈历偶尔出声引导下,林余很快将最近感到茫然和不确定的记忆梳理好。
原本治疗进行到这里,就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
但今天,林余回忆到最后,忽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怎么了?”陈历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林余原本放在双膝上的手交握在一起,指腹无意识按压着指节。
“我好像,弄错了一件事,”他努力组织语言:“就是,我可能没有失忆,呃,就是,我最近想起来的事,其实没有被遗忘,不,也不是没有遗忘……”
“没关系,”陈历柔声插道:“不着急,慢慢说。”
他的语速很慢,林余下意识跟着放缓了思绪。
“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林余视线下垂,透过桌沿,看自己交握的手指:“就是觉得,我最近想起来的事情,关于画画也好,念书也好,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事,其实我并没有忘记,我只是把它们都记成了小添,但也不全是,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是我弄错了……算了,其实都不重要,你别放在心上。”
陈历却没有一笔带过,顺着他的思路问:“你的意思是,你在记忆里,把自己的一部分剥离出来,投射到了小添身上,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对,”林余攥紧手指,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对,就是这个感觉。”
“我知道了,”陈历认真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随后对林余笑了笑,道:“你做得很好,我能感受得到,你比我预计的还要更努力。”
林余没想到这样的事也能被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
“你怎么想呢?”陈历又问:“你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我没想过,”林余说:“没关系的,不管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配合,其他都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陈历收了笑容,语气依然柔和,却多了一股坚定:“不仅有关系,而且很重要,你的身体、记忆、情绪、感受……所有这些,都属于你,也会组成你。至于如何使用,如何与它们相处,如何用它们构建你的生活、你的世界,都由你来决定。如果你想的话,我们才进行下一步。”
“啊……”
林余一时语塞。
他以为治疗过程全都是陈历决定的,而现在的他,也不过只是周令强行留下的玩意,就像被固执的孩子捏在手里不肯放的玩具,但总有被厌烦、被丢弃的一天。
他自己来决定吗?
一个放弃过自己的人,还有资格做选择吗?
他的生活。
他的世界。
他还会有吗?他还……能有吗?
一个个问题接连涌出,林余的手心开始出汗,皮肤表面好像爬满昆虫细足,又麻又痒。
“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陈历适时道:“回答的时间也由你来决定,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联系我,怎么样?”
这个问题很好做选择。
林余说:“好。”
“正好,”陈历弯起眼,笑容里带着一丝俏皮的狡黠:“这次也多给你留点时间帮我画画,我很期待的!”
林余在治疗室里面时,并没有觉得时间很长,出门看了手机,才发现这次复诊比平常多了近四十分钟。
周令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门一开,便起身迎过来,用笑容掩盖的担忧从铺满血丝的双眼中泄露了踪迹。
“结束了吗?”
“嗯。”
“比平时久一点呢,感觉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
周令在随身携带的文件包里摸了摸,摸出一小罐五颜六色的软糖,塞到林余手里。
“那辛苦你再等我一会儿,饿了的话,就先吃点这个垫垫肚子,我很快就好。”
林余看向手里的糖果罐,觉得商标上的小熊有些眼熟,等周令关上了门,换他在走廊边坐下,他才想起来,这是上次周令试苦甲水那家母婴用品店的吉祥物,随即又想起他当时挑选的儿童食品就是这种软糖。
林余把糖果罐放在周令坐过的位置,出神地看着治疗室紧闭的房门。
自从上次,周令因为失眠问题找陈历聊过之后,每次林余来复诊,周令都会等林余结束后,进入治疗室跟陈历聊一会儿。
除了第一次,周令没再解释过原因,林余也没问。
不过他觉得,应该是工作上的事吧,因为每次周令都带着一个装满档案的文件包。
大概是很重要的档案。
有次,周令一早出门,将忘文件包在客厅茶几上,包口敞开,露出档案的一角,旁边还有一杯装得很满的水。
林余担心水洒出来,想将文件包拿远一些,才刚伸手,大门忽然被打开,周令连鞋也没换,急匆匆走进来,在林余碰到之前,拿走了文件包。
“开会要用的东西,早上忘了拿。”
尽管周令故作镇定,林余还是捕捉到他脸上还没来得及藏好的惊惶,想解释自己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但周令没有时间听,很快又急匆匆离开了。
从那以后,林余为了避嫌,有意避免再将视线停留在文件包上。
在陷入更深的回忆前,林余移开目光,拿起一旁的糖果罐,倒了颗橙色的小熊软糖在手心,想借此转移注意力。
这时,周令从治疗室出来了,一开门,立刻弯眼笑道:“我也喜欢橘子味的。”
林余不大自在,托着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周令走过去,神情自若地取走他手心的软糖,放进嘴里。
“谢谢啦,你再重新拿一颗好了。”
林余没反应过来,看着空掉的掌心,愣了一下才说:“不用了。”
他把糖果罐盖好还给周令,周令重新拧开盖子,一次倒了好几粒在手心,然后挑出橙色的那颗,喂到林余嘴边:“尝尝啊,很好吃的。”
走廊拐角后传来脚步声。
林余在有人靠近让场面变得更尴尬前,张嘴衔住了软糖。
为了不碰到周令的手指,他的嘴唇只碰到小熊的半个脑袋,于是不得不在周令松手的瞬间,努力用舌尖将软糖卷入口中,以免软糖掉到地上。
他急着转头去看是否有人走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唇瓣因咀嚼微动时,牵动着一道黏如丝的目光。
等他因为没被人看见而松一口气时,周令已经移开视线,将刚刚刚挑剩下的软糖全部塞进嘴里,很用力地嚼碎,咽下,装作若无其事道:“肚子饿了吗,餐厅我已经订好了,先去给你拿药。”
取完药上车,周令从一堆盒子里抽出一个。
林余看了一眼,发现是他没见过的盒子,还以为是新加的药。
他没有多问,因为周令每次都会提前帮他把药分好,按照每天要吃的份量装在一格一格的小盒子里。
但周令把那盒药单独丢到了后座,到家后也没有带下车。
林余这时才意识到,那也许是周令自己要吃的药。
电梯上行的数字有节奏地跳动着,林余透过光洁到可以映出清晰人影的电梯门,悄悄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周令。
其实不难发现的。
尽管这段时间,周令一如既往在他面前笑着,但林余都注意到了——周令的脸色,已经渐渐憔悴到不像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