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猫飞刀
他还有些不敢看林余的眼睛,端着粥站在床边的姿势不太自然。
林余没有回答,只是在床边坐下了。
周令愣了一下,才不敢相信似地读懂他的默认,连忙拿了勺子要喂林余。
林余偏头躲了一下,说:“我自己来。”
周令说:“你手上有伤,不方便,还是我喂你吧。”
林余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扫了周令一眼。
目光相接的刹那,那两个直击要害的问题,仿佛又从林余嘴里问了一遍。
“那,那你自己吃,”周令掩饰着心里的慌乱,一边急匆匆地往休息区走,一边说:“我把桌子弄过来,你别动缝针的手。”
搬好桌子,周令才想起来,医院配有专门的床边移动桌板,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他用笑容掩饰尴尬,轻轻把勺子放到林余手里,说:“吃吧,不烫了。”
林余舀起一勺粥放进嘴里。
周令又试探着问:“味道还行吗?不喜欢的话,下次我换一家。”
他已经习惯了林余的沉默,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做好了得不到回答的准备。
趁林余垂眼喝粥,他悄悄地打量着林余的脸色,试图从任何一丝细节里判断林余的喜好。
可不一会儿,他便丧气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从前,他没有过,也不需要,这样去观察一个人的脸色。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林余,现在看来,一切只是他自作主张的想象。
林余依旧是吃几口就放下勺子,完成任务一般。只是,之前在家里,他会向周令确认任务的结束,而现在,他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分给周令。
这一刻,周令忽然明白了,林余表现出来的顺从,并不是真的不抗拒,他只是不想被烦而在忍受罢了。
周令收拾着冷掉的粥,有一瞬的恍惚。
他明明没有喝粥,胃里却好像有一团冷掉的粥在纠缠,撑得他弯下腰,捂着肚子,直不起身。
随后他想起刚带林余回家的时候,林余煮过的那一锅白粥。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做。
也明白了,米是一样的,水是一样的,甚至于粥的味道,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心甘情愿,和迫不得已,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把桌子搬回远处,有护士过来敲门,给林余做了几样常规检查。
护士填写检查数值时,周令急着问:“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血压略低于正常值,这应该是失血造成的,不过,林先生之前做过脑部手术,一会儿还有几个检查要做。”
大概是周令的脸色太差,护士又补充道:“您也别太担心,这些检查只是为了排查一下,同时也是例行的复查,目前来看,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大约二十分钟后,几名医护人员来接林余。
其中一名向周令解释:“检查需要一些时间,您可以在病房等待,放心,我们会全程照顾林先生。”
周令原本执意要跟过去。
那名医护人员又说:“赵医生也有些话要跟您说,她现在抽不开身,大约十分钟后过来。”
“赵医生?”
周令记得上次的医生不姓赵。
“哦忘了跟您说,吴医生离职了,现在由赵静赵医生接替他的工作。您放心,赵医生也是有名的专家。”
能进白家的医院,周令倒不担心她的能力。
他看向已经被医护人员搀扶着坐上轮椅的林余,蹲下身,伸手想摸一摸林余鬓角的短发,却在距离发丝还有几厘米的半空停下,蜷起了指尖。
“林余哥,你乖乖做检查,我跟医生聊完就过去等你。你放心,肯定没事的。”
他很清楚,这些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于是,他不等回应,便起身跟医护人员点头,跟着他们一起出了病房,在门口目送着林余的背影,直到被合拢的电梯门挡住。
赵医生匆匆赶过来时,周令还站在门口。
这位赵医生是一名一看就十分干练凌厉的中年女人,留着短发,戴金属眼镜,看见周令,也没多做寒暄,一边擦着汗,一边言简意赅道:“进去说吧。”
两人在病房休息区的沙发坐下。
周令忍不住抬眼去看掩上的病房门。
赵医生开口道:“你不用担心,我看过林余的情况,他的手术是白凛做的,可以说很完美,手腕的伤不算严重,这次的检查大概率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这只是我的判断,具体情况还要看检查结果。”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让人觉得轻描淡写,周令皱起眉,心中开始涌现换医生的念头。
“而且,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他身体上的问题。”
周令心中一悸,抬眼看向赵医生。
赵医生对他变换的表情视若无睹,擦了擦因为出汗而蒙上水雾的眼镜,重新戴好,毫不躲避地对上周令的视线,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林先生上次就医,也是因为自杀未遂吗?”
她直白的用词,好似狠狠敲响一口罩住周令的铜钟,震荡的余音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我无意冒犯任何人的隐私,”赵医生用一种不得不解释的无奈语气道:“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治好我的病人。”
事已至此,周令知道自己不该再逃避。
“是,”他有些艰难地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依旧难以轻松地说出那个词。
“我不知道之前吴医生怎么跟你说的,很显然,林先生已经有多次自残行为,并且有严重的轻生意向,这种情况,我们需要邀请精神科的医生过来会诊,通常来说,需要通知林先生的亲属。不过,我知道,周先生这样的人,有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件事,所以我就不浪费时间走程序了,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先抽空跟你说一声。会诊预计会安排在明天上午,精神科会对林先生的心理状况进行评估,并据此重新调整治疗方案。但我们毕竟不是专于精神治疗,如果林先生手术恢复没有异常,个人建议您将林先生转入专门的精神病院,治疗效果会更佳。”
即便是建议,赵医生也说得笃定。她看着腕上的老式手表,站起身:“情况我都跟你说清楚了,我还有工作要忙,你自己考虑吧。”
说着,她又跟来时一样,一阵风似地刮出病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谢谢”在周令喉咙里卡了很久。
等他意识到病房里只剩下自己,才愣愣地站起来,行尸走肉般往林余做检查的地方走。
上一次林余住院,做了许多次检查,他已经对这条路线十分熟悉,但忽然之间,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他在走廊和楼道里转了很久,好像不认识每扇门上的字一样,耳边、眼前,全是赵医生语气生硬的话语。
直到一名翻着结果打印单的护士看见周令,叫了他一声,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等候区。
“周少爷,马上就好了,您在这儿坐几分钟。”
护士的语气和熟悉的称呼,让周令回到现实。
他摸出手机,翻出蒋科发给他的联系人推荐。
按下“好友申请”的发送键时,他忽然有一种预感。
他要为自己的错误所遭受的惩罚和打击,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56章 面对
带林余去见陈历之前,周令想过,林余的情况不会太好。可得知,林余需要即刻入院治疗,还要被限制探望时,周令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我每天带他到医院治疗,二十四小时照顾,这样也不行吗?”
刚结束了第一次面诊的陈历,眉眼间飘着淡淡的疲惫,但沉静的目光和温和的声音让人本能地信任。
“我相信你有能力照顾好林先生,但人不可能每分每秒都保持充沛的精力,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相信你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了,对吧?”
“我可以再请护工——”
“小周,”陈历打断周令的话,语气很柔和,并不让人难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医院有专业人员,二十四小时看护,也方便治疗的进行,目前来看,这是对林先生最好的保护。”
周令知道他是对的。
“那,”他极不情愿地妥协道:“他要住多久,才能治好?”
陈历说:“这要看具体的治疗情况。”
“最迟呢?”周令追问:“总有个期限吧。”
“目前来看,林先生的症状虽然表现为双相情感障碍,但——”
说到这儿,陈历镇定的目光里也闪过一丝疑虑。
“但怎么了?”周令急道:“有什么问题?”
“我现在也说不上来,”陈历微微蹙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感觉奇怪的感觉,好像还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但从林先生过往的就诊记录来看,我应该并没有接触过他。”
见周令神色越来越焦灼,陈历回神道:“抱歉,也可能是我弄错了。现在的问题是,林先生主观上并不配合治疗,躯体化的症状,我们可以通过药物控制,但心里的病,要由林先生,包括他身边的人,一起努力。”
周令忙问:“我应该做些什么?”
陈历说:“照顾精神类疾病患者,需要大量的耐心,也需要正确的认知,而且,如果林先生确诊为双相,并不是接受治疗,有所好转,就能彻底被痊愈。往后,任何的刺激使症状加重,或是毫无缘由的复发,都是有可能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令胸口闷痛,强撑着保持镇定:“我知道了。”
“你也不用太有心理负担,更不需要在患者面前小心翼翼,关注患者状态的同时,也要尊重、平等地看待他们。这些说起来都是套话,需要长期磨合,因此,你不仅要做好照顾患者的准备,更要照顾好自己。我一会儿给你拿些资料,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我。”
这时,被带去做脑电图的林余,在两名护理员的陪伴下,从检测室出来了。
陈历道:“带林先生到病房休息吧,资料我已经上传到住院部的系统。”
周令立刻要跟上去,陈历叫了一声“小周”,说:“现在是非探望时间,家属不方便陪同,你先跟我来,有些关于林先生的事,我还想再跟你了解一下。”
周令只好停下,目光却紧紧黏在林余离开的身影。
这几天,他好像总是在目送林余。
而每一次的目送,都带来了不想要的结果。
“林余哥,我——”他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赶在林余进入电梯前,对着没有停顿和回头的背影道:“你别怕,我陪着你。”
眼睛酸痛,视线不受控制地模糊,陈历还在等,但周令迟迟没有办法转身。
陈历给他留足了缓和的时间,等他调整得差不多了,才比了个邀请地手势道:“过来坐着聊吧。”
周令原以为陈历要问他和林余之间的事,做足了心理准备,但陈历只是再次细致地问了林余的一些日常表现,从情绪的变化到习惯的动作,事无巨细,却又不涉及任何隐私的部分。
最后,是周令觉得之前发生的事,也许就是林余的病因,为了帮助治疗,主动跟陈历坦白了做错的事。
“你放心,”陈历说:“我不会跟任何人透露你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