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师生存日记 第9章

作者:Llosa 标签: HE 甜宠 近代现代

孟初满足地笑了笑。是啊,再问一些问题,他还有很多事要跟他们讲呢。

他把卷子拿出来,递给他们看。孟长青扫了一眼,又说了一句“真棒”,把卷子还给他。

“正好,寄宁也出院了,是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们下馆子吃一顿吧,”孟长青对妻子说,“寄宁不是一直想去昌平路那家店吗?就是三明治都是切成小块,用竹签串起来的那家?”

孟初站在原地,心里的火苗一点点熄灭。

他们去了那家店,孟寄宁用清脆的童音,抱怨医院挂水挂得手疼,又说了很多幼儿园发生的事。

孟初全程保持着沉默。

回到家,他说老师还有作业,就先回房间了。

他铺开信纸——捐赠的杂志到了,他得给捐赠人写感谢信。他起了个头,突然放下笔,感觉到无比委顿。

他终于放弃了,他不想再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因为他真的十分难过。

不久后,孟长青带着他们去叔叔家玩,中午,孟寄宁困了,于是大人把他们赶去午睡。

孟初不困,但为了配合弟弟的步调,他阖着眼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房门慢慢开了。他没有睁眼,但他知道两个大人正站在门口,观察着他们。

“说真的,”他听到叔叔低声说,“现在厂里效益又不好,养一个就够费力了。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送回去吧。”

孟长青有些为难:“孩子又不是物件,领都领回来了,哪好意思再送回去?”

“当初不是因为嫂子一直没动静,才领养他的吗?”叔叔说,“现在寄宁都出生了……”

孟长青陷入了沉默,这几秒的沉默,是孟初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

“唉,人得负责任嘛……”最终,孟长青开口说,“这么送回去,名声多不好听。”

接下来,两人还说了几句琐碎的话,抱怨物价,抱怨工资,孟初全然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只有持续的警钟的轰鸣。

这轰鸣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甚至有一个阴暗的猜测。他们知道他醒着,故意把真相说给他听,把一个巨大的钟罩甩入他的童年。

此后他再也无法埋怨他所得到的一切,或者要求父母给予他和孟寄宁同等的爱。

之后,他在捐赠给他的儿童杂志上,读到了一篇小说。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国家,国度里生活着名为玻璃人的特殊人种。从外表上看,这群人跟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有一点不同:如果有一些时刻,一些事,让他们受到伤害,他们受伤的那部分就会脆化,变成玻璃。

一旦触碰到那个地方,人就会碎裂。

于是,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一部分,直到死亡。

看到这个故事时,孟初一直在想,这些碎片,还可以再拼凑回去吗?

更重要的是,早已变成玻璃的部分,还可以长回坚韧的血肉吗?

第8章 社交

【社交:i人参加时表面一派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在“天哪求求谁来理我一下”和“谁都别跟我说话我只是个安静的干饭机器”之间反复横跳的活动。<例句:可惜,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逃脱社交的诅咒,即便在最需要技术的岗位,决胜条件依旧是社交能力。>】

聚餐结束后,付关山即刻启程,回到了香港,孟初也恢复了独居生活。这段婚姻的影响,如同泛起的涟漪,短暂扰动之后归于平静。

他回归上课、实验、写本子、带学生的轮回中。

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他没有助教——学校没给他配助教,要自己招一个,他又心疼钱——所以作业只能自己批。软件设计基础是大班课,批改量可观。

如果说,批作业能了解学生的学习进度,有利于改善教学,那还值得,关键是……

孟初按了按眉心,滑到下一份代码。

这明显是互相抄的啊!

让大学生不抄作业,显然不现实,但抄也抄的有点技术含量吧,连着几个人,代码全错在同一行,抄之前检查一下不行吗?

孟初耗着无用的光阴,打着虚假的分,心想,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相互折磨。

他要记住抄作业的学生,易如反掌。不过没什么意义,大学教育讲究的就是个“难得糊涂”。

只是,他滑到其中一份时,挑了挑眉。

好吧,这就有点出人意料了。

批完作业,就到了组会的时间。这是孟初入职第一年,手下只有一个研究生和两个确定保研的本科生,开会规模很小,一张方桌就够用。

组会照例是说明本周工作进度,研究生正帮他做气象仪的项目,本科生还处于见习阶段,他只是每周指定他们读几篇文献,然后给组里做一个汇报。

然而,那位大四的学生一开口,方桌的气氛陷入了凝滞。

另外两个学生对视一眼,又偷偷瞟了眼孟初。

这明显……是AI写的稿吧。

这年头,用AI整理文献综述是正常的,但也不能完全照搬啊。这家伙连润色都懒得润色,有些句子都不像人话。

他读完之后,孟初盯着屏幕,问了他几个问题。

果然,这学生就没读文献。

他不是很想发论文吗?不读文章怎么了解前沿研究?难道想让自己直接送一篇论文?

孟初叹了口气,指着屏幕说:“这句话逻辑不太通顺吧?这两点也不是可以并列的……”

学生听着他的评价,附和着点头,态度倒是恭敬:“是的是的,老师说得对。”

孟初盯着他,脑海里满是批阅作业的沉痛。

连自己组里的学生,上自己的课,也敢正大光明抄作业!

他很想拿出师长的威严,怒斥对方。然而,情绪调动了半天,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算了,单独见面的时候再说。组会骂人,回去还得反刍,有没有伤害学生的心理健康。

他转向下一个学生。

组会开完,他拖着烦乱的思绪,走到食堂吃饭。学院去年招了三个新老师,但另两人是同一所学校的博士,在他来之前早已自成一派。他对维系三个人的友谊毫无心得,尤其害怕自己是友情链条最薄弱的那一环。

所以,如同往常一样,他找了个靠边的安静座位,独自进行维持生命体征的活动。

老师里没有熟人,学生不会跟他攀谈。这顿饭眼看就要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突然,一位女士像龙卷风一样刮过来,在对面咣啷一声放下餐盘。

孟初抬起头,恍然想起。在学校里,他确实没有朋友,但有亲戚。

“刚刚看到几个学生和你一起出来,”他丈夫的小姨问,“刚开完组会?”

孟初点点头。

“看你这表情,被学生无语到了吧。”付燕平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勺子正把肉排五马分尸。

“也不算……只是觉得他们该努力一点的。”

“我劝你放弃这种幻想,”付燕平指了指他,“尤其你带的还是研究生。”

“为什么?”

“人家本来就学三年,头一年要上课,最后一年要找工作,满打满算,能专心科研的时间只有一年,”付燕平说,“一年,你还没教会他们怎么写本子,人家就毕业了。”

难得有前辈主动传授经验,孟初赶紧放下筷子,全身心加入对话。“我读博的时候,导师拿人当工厂零件使,让学生干杂活,指导科研也不积极,”他说,“我当时下定决心,等我成为导师的时候,一定不会这样。我要关心他们的学术,让他们能学到东西,做出成就……”

付燕平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这是你的期望,不一定是他们的期望,尤其是硕士,”她说,“他们读书是为了就业,能顺利毕业,能用你教的东西找到工作,这就是他们的要求,你满足这些,就是绝世好导师了。”

孟初默默消化了一会儿满腔热血、无人问津的壮志,问:“博士会不一样吗?”

“分人,”付燕平说,“等你当上博导就知道了。”

孟初苦笑:“那还有很久呢。”

硕导是容易评的。很多学校,新老师入职就直接给硕导。博导的难度完全不一样。首先博士点就稀缺,其次博士名额也紧张。

在林大,博导的要求和正教授几乎相同。

“博士也未必省心,”付燕平安慰他,“我今年新招的一个,让他改论文,就跟泥牛入海一样,问了三四遍才交。结果你猜怎么着?”

孟初表示猜不到。他很难在这种猜谜游戏中给出有情绪价值的反应。

好在付燕平拥有付家人自己给自己捧场的基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来烘托气氛。“就改了个绪论!你敢信吗?我给他写了那么多条批注,他连第二页都没翻到!”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马上要气到胃酸倒流。

孟初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出门的时候,走廊尽头隐约传来什么声音,原来是付老师又发飙了。

“他和我家那丫头,”付燕平说,“我不知道谁先气到我乳腺结节。”

看来,母女还在拉锯。

“我带三个学生,已经觉得辛苦了,”孟初说,“付老师带十二个,真难想象是什么日子。”

“没事,再多几个,就到临界点了。”

“临界点?”

“人数小于二十的时候,学生越多,事情越多,”付燕平说,“超过这个数字,他们就能形成一个自动运转的小集体,旧带新,老带小,那时候我就能解放了。”

天,孟初想,他离这个临界点还有多少年啊。

再一想,真到了那时候,要养活这么多人,他要拿到的经费和项目数量……

这是能做到的吗?

付燕平观察着他慷慨赴死的表情,摇了摇头。“孟老师,”她说,“平常你多出去走动走动啊,国内最大的通用半导体公司不就在隔壁区吗?他们有什么技术需求,你去打听打听,研究研究,下次企业交流的时候,主动跟高管社交一下,说不定就能拿到项目了。”

这话院领导也跟他说过,确实是金玉良言,只不过对他来说,实行起来难比登天。

他很清楚,各行各业到最后,拼的还是人脉,即便是科研工作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项目,别说仪器设备,他连实验室房租都交不起。

他入职之前不知道,用学校的实验室还要交房租,知道之后如遭雷劈,这是做科研还是北漂呢。

“对了,下半年,院里就要出新制度了,”付燕平再给他沉重一击,“年终考核的时候,科研分倒数六名得去校委会做反思汇报,下面坐着的可都是校领导啊。在这种场合让领导记住名字,那可太有利于职业发展了。”

孟初居安思危的能力一向出众,听到这话,他立刻心脏狂跳,好像自己的职业生涯明天就结束了。

他是新老师,拿项目的能力本来就比不上老教授们,必须行动起来。

回到办公室,他在邮箱里翻找一通,然后打开微信,盯着屏幕,努力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