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losa
“喝了一杯咖啡,”他说,“你们可以查查他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公司或者账户,里面或许有问题。”
第54章 藤叶
送齐正国去疗养院的日期敲定下来后,齐椋一直忙着收拾东西。
虽然身无长物,但琐碎的事叠起来也让人头疼。
房子要退,屋里的私人物品要收拾干净。去疗养院之后,齐椋也会动身去C大所在的城市,肯定不能天天探望,所以衣物和生活用品要准备齐全。
齐正国看着儿子在床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把头仰高了一点,努力望向窗外:“马上要春天了吧?”
齐椋“嗯”了一声:“过来的时候,看到玉兰开了。”
“哦,”齐正国往窗外看了眼,“湖边那几株玉兰吗?我记得全开的时候可好看了。”
长久的静默后,齐椋说:“对不起。”
“怎么突然说这话?”
齐椋转过身,背对着父亲:“这个春天……我不能推着你去看花了。”
齐正国叹了口气:“我们父子俩要道歉的话,那可没个完了。”
他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似乎又瘦了些。不过,因为他的缘故,这孩子就没能胖起来过。
“我一直想要的太多,”齐正国说,“想要你相貌好,长得高,脑子聪明,心地善良,最好再有把子力气。上天亏待我这么多,我想,它总得补偿在我儿子身上,让他成个全才吧。”他笑了笑,“结果呢,你真的什么都有,但是……没有运气。我把你的运气都消磨完了。”
齐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你总记着躺在床上之后的事,”他说,“小时候,你在院子里划线,陪我踢足球,给我做竹蜻蜓,我都记得的。”
齐正国笑了笑,似乎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回忆。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逼仄的屋子、发霉的水池都消失了,他们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曾经灿烂的春天。
齐椋望着父亲被病痛折磨的脸,多年来,他们难得有这样温馨的谈话。可惜,以后也许再也遇不到了。
手机响起来,是接人去疗养院的司机和护理员。齐椋打开门,把他们迎进来,自己把行李搬下去。
再上来时,他在房门口停住了。
他没想到孟寄宁也会来。
就像有根线牵扯着一样,他慢慢走近,目光一直注视着孟寄宁的脸:“你还好吗?”
孟寄宁露出一个微笑:“这话应该是我来说。”
齐椋低下头,把另一个箱子竖起来。有时候,他看孟寄宁怎么也看不够,有时候,他却有些不敢看他。“你怎么来了?”
“伯父以为我是你爱人,他去疗养院,我不该送送吗?”
这是个玩笑,齐椋知道。他用手按了按口袋,那张假的结婚证,他一直贴身带着。
他们帮着疗养院的人,把齐正国安放在新轮椅上。轮椅带着固定架,让齐正国能安安稳稳坐在上面。
病人和行李都下了楼,房间忽然安静起来。
孟寄宁缓缓扫视四周,衣柜和抽屉都空荡荡的。除了房东原有的家具,屋里什么都没有了。
“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吗?”孟寄宁问。
齐椋笑了笑,这笑容有些勉强。
“我知道,生活突然有了改变,难免会害怕,”孟寄宁说,“虽然你很多年没学习过了,但那些英语单词,你不是还记得吗?你这么努力,一定能越过越好的。”
齐椋望着他。不为别的,就为这话听起来像告别。
他没有说之后怎么联系,多久能见一面,似乎目送他踏上新旅程后,就会转身离开。
丝丝缕缕的疑虑漫上来,但他没有认真去想,毕竟,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谢谢,”他说,“你也是。”
他一向不善言辞,这样本该长篇大论的时刻,说出口的却是乏味的附和。他低下头,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孟寄宁观察着他的神色,皱起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房间里没有齐椋的东西。
按说,他该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好,放进行李箱的,可是屋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他把所有东西都处理掉了。
孟寄宁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他冲到齐椋面前。“你要去做什么?”他问,“你想干什么?”
齐椋缓缓抬起头,神色很平静。“你转告付先生,”他说,“谢谢他照顾我父亲。害死他弟弟的凶手,我来帮他解决。”
孟寄宁瞪着他,感到脊背发凉:“你……你疯了?!”
“我很清醒。”
“你就是疯了!”孟寄宁一把拉住他,“你要去杀人!”
齐椋瞟了眼胳膊上的手,没有犹豫地挣脱了。他没有歇斯底里,孟寄宁反而觉得恐怖。
“我父亲那边,就说我学习忙,没时间回来,能瞒多久是多久,”他继续往外走,“不用担心,我会做好计划和准备,不确定能弄死他,我是不会出手的。”
孟寄宁一瞬间打了个寒颤,飞速跑到门口,砰一声关门,后背抵在门板上。
齐椋停下脚步,似乎惊异于他会做这么幼稚的举动。他觉得这样能拦住他吗?
孟寄宁盯着他,急速呼吸几次,说:“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齐椋脸上毫无波澜。这样的劝阻很老套。
“好感可能有一点,但我接近你,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报恩,或者怜悯,”孟寄宁扯了扯嘴角,“你不了解我,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
他把目光移向旁边的霉斑,好像不敢直视齐椋的眼睛。
“我接近你,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不会拿积分卡的人,”他说,“跟我那时候一样。”
积分卡,是那些脑海中有明天的人,才会拿的。
他们还愿意规划未来,还愿意相信,某一天,自己有可能用到它。
齐椋不会拿,不是因为他买不起,或者不愿意被它驱动消费,而是,他根本不考虑明天。
或者说,要是明天不到来,那更好。
“我们不会主动去死,”他说,“但我们都在等死。”
是的,生活没有什么意思了,可是要死,又有太多拖累。
身边还有亲人,还有要偿还的债务。
于是只能活着,活一天算一天,但每时每刻,心里其实都在期望,要是路边突然冲出来一辆车,要是阳台上突然砸下来一个花盆,要是心脏突然承受不了负荷……
那该多好。
绝望到一定境界,又无法下定决心去死的人,就会这样。
他们一生都被命运拖拽着,失去自主能力的时间太长,到最后,就连死,也要托付给命运。
“刚逃出来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是这样,在街上徘徊着,等一个死的机会,”孟寄宁说,“但我这人很矛盾,内心深处,我其实很怕死。”
顿了顿,他继续说:“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你。”
一个身上看不见光的人,一个在地狱里挣扎很多年、只剩魂魄在人间游荡的人。
“你比我惨得多,惨到当时的我都愣住了。你要知道,那时候在我心里,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孟寄宁说,“所以我天天跑来看你。”
看你怎么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怎么一天一天硬撑着活下去。
“每次看到你,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信心,我想,连你都可以活着,那我也可以,”孟寄宁说,“对我而言,你就是那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顿了顿,他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望向齐椋。“所以我会在你生日那天赶去你家,所以我会做那张假结婚证,”他说,“我怕你死了,我最后的一点勇气就断了。”
目光碰撞前,他有些战战兢兢,他不敢预测对方听到这些话的反应。他这辈子从来没说过这样真诚的话,第一次说,就是在伤害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人。
然而,齐椋的眼神很平静。
他把自己剖开给他看,他却好像自己只是谈论了天气。
“谁说我是为了你?”齐椋说。
孟寄宁心中一颤。
“他可能会为难我,为难我父亲,”齐椋说,“我父亲可是当年唯一的证人,处境很危险。你不要自作多情。”
孟寄宁快绝望了,事情正在向无法挽回的地方疾驰而去。
齐椋低下头,高而笔直的脊背像是折断了似的。他把孟寄宁从门边拉开,孟寄宁执着地拽着他不放。
“不行……不行!”孟寄宁说,“我不能让你断送你的前程,你明明马上就可以有未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用积分卡了!”
齐椋仍然不为所动,孟寄宁一边死死拉住他,一边颤抖着拿出手机,拨通哥哥的号码:“哥,你让疗养院的那些人停下!”
齐椋和电话对面的人同步惊愕地说:“你干什么?”
“这个人要把疗养费当成你们买凶的报酬!”孟寄宁说,“在他想清楚之前,你们一分钱也不能出!”
孟初听到这句话,愣了一瞬,立刻加重语气:“胡闹!赶紧拦住他!我们已经查到一点线索了。”
孟寄宁愣了愣,望向齐椋:“真的?”
“只是证据很难找,”孟初说,“不过,我们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点帮助。”
付关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度造访这个客厅。
屋内还是那样冷清,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好像踏入了某个循环。
唯一改变的是,对方脸上的衰败痕迹。
随着付关山的讲述,生命力一点一点从对方身上抽离。这样肉眼可见的苍老,几乎是可怖的。
付关山简明、扼要地讲完当年的事件,仲渊低着头,望向桌面上那份证词,还有那张手表的照片。
付关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脖子、手指的颤抖看出来,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但似乎照不到两个人身上。他们的魂魄和记忆早去了另一个地方,久远的、阴暗的河边。
良久,仲渊开口:“这些……也不能证明什么。”
付关山一瞬间几乎暴怒,又很快平静下来,因为这反应太合理了。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感觉到了什么。
恐惧。他望向他的父亲。深切的恐惧。
怎么能不恐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