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22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掌柜的,我想打个电话。”

  王贵和正端了盏热茶,低头用那茶水热气熏眼睛,据说如此可明目养生。认识时候长了,颜幼卿知道王掌柜平日起居习惯,既信洋人那一套,也信夏人这一套,与做生意一样,十分之左右逢源。

  王贵和没抬头,问:“这大清早的,打给谁?”

  “打给圣西女高的安兄。”

  安裕容来过店里,颜幼卿在海津就这么一个亲近故人,王贵和还算了解。况且冬至日兵变多亏了这两人及时报讯,广源商行损失最小。颜幼卿要给此人打电话,断无拒绝之理。王贵和只做不经意道:“这般早,有急事?”

  颜幼卿把想好的理由说出来:“我想请他帮忙在租界打听打听,看那仇家走了没有。安兄最近事务忙碌,怕打迟了就出门去了。”

  “成。打去吧。”

  电话在前堂偏厅。偏厅后头隔出一个起居室,就是王掌柜在店里的临时住处。

  偏厅门敞着的,颜幼卿径直走进去,拨出烂熟于胸的号码。许久无人接听,才想起这会儿还太早,又是耶诞节假期里,圣西女高教工宿舍一楼有没有人留守都说不定。大半夜的焦灼忽然全变了沮丧,正要挂断,那头忽然传来响动,却是一串洋文。

  颜幼卿陡然紧张到极点,本来通电话的次数就少,更别提用洋文通话。胡乱迸出几个词语,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那边连续问了两遍,大约是问找谁。颜幼卿终于想起了安裕容的西洋名字,大声道:“伊恩,我找伊恩。”那边又说了两句,颜幼卿没太听明白,却抓到了“不在”这个关键词。他下意识觉得安裕容是还没从海上回来,却怎么也不甘心就这样挂断电话,情急之下,改用夏语喊道:“我找安裕容,麻烦你叫个会说夏语的人来!”

  那边嘟哝几句,声音消失,电话却没挂断。不过等了一会儿工夫,颜幼卿却觉漫长无比。电话那头终于再次传来声音,谢天谢地,这回是个说夏语的,居然颇耳熟,是留守学校没回老家的黄秘书。

  颜幼卿自报家门,尚未继续说话,那边已经道:“原来是幼卿表弟啊,这么早打电话来,是有什么急事么?你峻轩兄请了一个月长假,说是有家事要办,怎么他没告诉你?好在这会儿正在假期里,否则他一个月不来,校董会的公文还不得堆成山?”黄秘书因去外地会友,十分幸运地避过了兵变之祸。回来后倒是听校长冈萨雷斯大大夸奖了安裕容与他的表兄弟一番。他原本就与颜幼卿认识,如今自是更加热情,“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幼卿表弟但说无妨,不要见外……”

  颜幼卿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个消息,霎时间沮丧之情累积到极点,也没听清对方后边说了什么,低声道句多谢,挂断电话。又呆站半晌,转身准备出去,这才发现王贵和端着茶盅杵在门口。

  “怎么打个电话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叫你也听不见。我这还没换衣裳,就等你出来呐。”

  颜幼卿赶忙道歉,正要回后院自己屋子,听见王贵和又道:“昨夜里东家嘱咐,这几日叫你先不要出门,他不定什么时候有事差遣你去办。”

  颜幼卿心不在焉地应了,走出几步,心中忽地一凛。王掌柜转达东家吩咐,显然意有所指。适才自己打电话时心神不定,也不知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去了多少。这般行迹,明显是怕自己有什么出格言行,坏了东家生意……本打算白日再去圣西女高或徐文约处悄悄打探一番,如此一来,店内必有人留意自己出进,倒是不好动作了。

  又想给徐文约打个电话问问,然而当初为稳妥起见,并未告知东家与掌柜嫂嫂侄儿已来海津安置,徐兄接到电话,必然会提起此事,王掌柜正盯着自己,若是说话间叫他起疑,反而难办。再一想,徐兄为人表面圆熟,内里却是端方君子,峻轩兄这般胡来,定然瞒他瞒得紧,只怕问了也无用,平白地惹人担忧。

  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主意。最好的办法,竟是随同王掌柜或大东家派出的其他人,把这笔生意一路跟到底,才好伺机弄明白峻轩兄图谋之事。而眼下的状况,实在晦涩不明,也不知大东家对自己信重到几分,接下来是用还是不用,究竟会如何用法。

  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梳理一番,恍然明白,大东家与王掌柜对自己,分明就是在试探。行事做派虽有异,内里却与当初傅中宵曹永茂要用自己又有所忌惮时并无不同。想通此点,也就明白了应当如何应对。

  只是心里明白归明白,却按捺不住无名的忧心焦虑。好容易捱到傍晚,在屋里闷了一整天的颜幼卿找到王贵和,问:“说东家会有事差遣我去办,掌柜的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王贵和慢条斯理回答:“这个东家倒还没说。”

  颜幼卿做出十分犹豫模样,磨蹭着不走。

  伙计给掌柜送饭菜进来,王贵和笑了:“你这是等着蹭我的晚饭?来,坐下,一起吃罢。”

  颜幼卿满面羞窘,连忙推辞,道:“我等掌柜的用了饭再来。”闪身回了后院。

  没过多久,就有小伙计过来传话,掌柜的有请。

  “幼卿,你先头到底是找我想说什么?”

  颜幼卿嗫嚅:“掌柜的,我,这个……”

  “幼卿,你可是爽快人,怎么今日跟个小姑娘似的。”

  王贵和看人老辣,当初虽是事急从权招了颜幼卿,亦不无感觉人品可靠因素在内。后来颜幼卿去了总店,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他倒还记得最初那个腼腆内向、稳重细致的乡下孩子。知道大老板看中了颜幼卿年纪身手,又满意其品性,一心想往自己人方向栽培,王贵和却直觉未必那般好揉搓。这一回确定了要谈鸦片生意,半夜电话密谋,胡闵行安排后续事宜,想要带上颜幼卿,王贵和委婉拦了拦。只道是怕万一年少沉不住气,没准就要坏事,不如再磨练磨练。

  没想到,这就沉不住气了。王贵和最担心的,是颜幼卿对鸦片这个东西心里有疙瘩,做出什么不知轻重的事来。面上从容,实则略绷紧了弦,听他如何往下讲。

  颜幼卿抬起头:“掌柜的,能否烦请你与东家说,我想跟这笔生意。既然点是我踩的,后头还有我跟着,多少是个方便。”

  王贵和不由得微愣。随即道:“你想接着跟这笔生意?你知道,这笔生意……”

  “我知道东家必有妥帖安排。只是我……想必您老也听说了,最近我家里出了些事,急等钱用,单靠月俸的话……”

  王贵和明白了。心底叹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沉吟片刻,道:“成,我替你与东家说说。既如此,从今晚开始,你还住到库房去,钥匙归你一个人管。白日得闲,先将货物归拢归拢,腾出合适的地方来备用。你明白的,很快要入新货。估计放不了多久,既要进出方便,还要位置隐蔽,你用点儿心。”

  王贵和看他一眼,又道:“你是我招进来的,能得大善人赏识,是你自己的本事,也是缘分跟运气。记得惜福感恩,跟着大善人,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颜幼卿老实点头应了,心里其实颇为没底。他实在拿不准安裕容在这笔鸦片走私生意中扮演什么角色,也就无法确定自己身处其间时该如何行动。真到紧要关头,说不得,该坏了东家生意还得坏……反正鸦片不是个好东西,东家生意做不成,也没什么好可惜。

  颜幼卿坐在码头库房角落里,默默盘算。一则,必须紧盯住王掌柜动作,可不能叫他们彻底把自己抛开去谈生意,等东西到了御河码头要进库房才知道。二则,王掌柜可是认得峻轩兄的,若是双方在洋人的走私船上碰了面,也不知会发生何等变故。如何避免二人碰面,还须届时见招拆招。三则,不管峻轩兄因何卷入这趟浑水,都必须想办法把他捞出来。相交许久,颜幼卿从未怀疑过安裕容自己沾染了吸鸦片的恶习,只认为他是为了弄钱。于是又想,峻轩兄这是遇上了什么难处,须如此不择手段牟利,彼此兄弟,竟是一个字也不曾透露……

  鸦片是一定不能吸的,鸦片生意也是一定不能做的。至于与烟花女子厮混,颜幼卿心里虽然不舒服,倒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只别染上花柳病弄坏了身体。昔日长兄未成亲之前,也曾流连秦楼楚馆。傅中宵手下的匪兵们,每逢做完一票大生意,更是成群结队往奚邑城里逛窑子去。颜幼卿自己洁身自爱,也知道不可以强求他人,再说峻轩兄素来风流倜傥,圣西女高看见他就脸红的女学生不知凡几。他没跟女学生乱来,只与卖笑女勾搭,颜幼卿便是再不舒服,于此事上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当是自己还不习惯。

  若要强行把峻轩兄捞出来,说不定就会坏了东家的生意。尽管已然打定主意,颜幼卿还是想着务必设法把自己摘出来,不叫东家与掌柜察觉。毕竟有情分义气在,同流合污他不愿意,恩将仇报的事却也干不出来。

  如此这般,思前想后,只觉此事要做到周全严密,万无一失,比之当初带着嫂嫂侄儿图谋脱离匪巢还要艰难。当初长期谋划,步步为营,最后鸿运当头,得了峻轩兄鼎力协助,方化险为夷。如今却是孤身奋战,而曾经并肩扶持的峻轩兄……颜幼卿一拳头砸在墙壁上:“他到底要做什么!”

  安裕容在圣帕瑞思路上的拉赦芮大饭店租了个豪华套间,一租就是整月。因为甫至海津时游手好闲过一段,靠着变卖自西洋大陆携带回来的一些稀罕小物件度日,时常出入此类地方,颇认识了几个洋人中介、本地掮客。前些时日,为了寻件合适的古董讨好阿克曼,把藏在箱底的几枚老金锭也花了出去,无形之中留下个前朝遗少,有钱纨绔形象。他并未刻意伪造身份,应酬场上的新知旧雨不知不觉便有了此种印象。至于圣西女高校董会秘书,即便有人知道,都以为无非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类似某某太太小姐挂着的慈善游艺会委员名头。

  拉赦芮大饭店除了洋人,还住了不少夏人。艳名远播的交际花,寓居海津的名伶客,临时落脚的大商人,神出鬼没的大混混,加上各色钻头觅缝蝇营狗苟之辈,安裕容一个有钱有闲的花花公子跻身其间,端的是如鱼得水,毫无违和之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与鑫隆商行的二把手,专门负责海上交易的段老板搭上交情,一见如故,合伙做起了生意。

  鑫隆商行人脉深远,门路宽广,提前得了申城发来的电报,知晓有一艘转道的鸦片船正往海津来。洋人走私鸦片,向来只收现大洋。粗略估计,这一船货上百箱,至少需数万现银。于今银元紧俏,市面上现洋本就见少,不巧鑫隆刚做了几笔别的生意,尚未周转过来,算来算去,缺口竟是不小。能一下子借出几万现洋,除去两家老牌大商行所开银号,就是洋人的银行。别家银号当然不可能出借现洋给鑫隆,只能从洋人银行想办法。偏生鑫隆在这方面根基浅薄,段老板不得已,成日混在租界找关系。安裕容便是这么叫他给找着的。

  在段老板看来,这位安公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跟洋人玩得好。洋人会玩的,他都会玩。夏人会玩的,他玩得更好。洋人不会,他便教人家玩。吃喝玩乐混出来的交情,最是好做生意的交情。不过跑了两回马,搓了几圈麻将,便说动米旗国金花银行的一位经理,借出来五万现洋。安公子别的不要,摆出一万银元,就要值这么些钱的现货。虽然有些肉疼,但人家保证货物不会出现在海津市面上。何况往长远看,交这么一个朋友不吃亏。段老板与大东家商量一番,也就认下了。交谈间便可知,安公子对于如何品鉴鸦片,确乎十分在行。他提出要随同一道现场看货,段老板遂没有拒绝。

  货看得还算顺利,只是洋人报价略高。段老板嘴上抱怨,心中实则早有预料,暗自庆幸备了那笔银行借款。官方鸦片贸易全面禁止,这会儿正是万众瞩目、严阵以待的当口。船自明珠岛出来,在申城港泊了半个月,也没能顺利卸货。如今海津的风声也是一日紧似一日,后头还想要弄到正宗的东哈货、达罗州货,正如洋人卖主所言,恐怕难于登天。风险大,利润自然更大。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可以想见,数月之后,那些手里攥着家产资材的瘾君子们,该如何散尽千金。

  定金已下,且与洋人商议好了取货方式,段老板心头大定,不由得放浪形骸,左拥右抱。安裕容却是一派贵公子风度,与一名容貌冶艳的妓子碰杯轻酌,浅吟低唱,将那妓子迷得神魂颠倒,接连拒绝了几个洋水手的求欢。

  到得清早,一行人乘坐机船回到海港码头,段老板等迷迷糊糊上了人力车,纷纷嚷着回去补觉,望见安裕容与那名妓女站在台阶上,犹自腻腻乎乎话别,皆忍不住谑笑一番。

  安裕容将几块银元悄悄塞到女子手中,温柔笑道:“海上飘摇,犹得良宵。若能亲赴妹妹仙居,可不知是何等旖旎光景。”放低了声音,“妹妹疼我,别忘了哥哥拜托的小事情,来日定当另有答谢。”

  那女子不着痕迹将银元收了,啐道:“嘴上说得越好听,越是没良心,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扭一扭走了。

  安裕容回了拉赦芮大饭店自己房间,尽管一夜未眠,头昏脑胀,却不忘先给阿克曼打了个电话。

  黄昏时分,乔装改扮的阿克曼如约敲响房门。听安裕容仔细描述了鸦片船的特征及位置,阿克曼不由得赞道:“太好了。伊恩,这事找你帮忙,果然没错。”

  安裕容问:“不知阁下预备何时派出警员,搜缴走私鸦片?”

  阿克曼一笑:“自然是等你们交易的时候。”

  安裕容微微蹙眉:“虽说交易时间方式已经谈妥,他们并没有瞒我——事实上,按照约定,交易当时我也是要在场的。你们一定要等到交易时再动手,便只能提前盯梢埋伏,若是不小心泄露消息,不论惊动了买卖哪一方,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阿克曼丝毫不把他的顾虑放在心上,略带几分傲慢道:“海港码头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不可能泄露消息。即使万一不慎泄露了消息,临时追捕都不是问题。交易当时进行缴获,用你们夏人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犯人与赃物都在一起……”

  安裕容忍不住想翻白眼,接道:“那叫事实俱在,人赃并获。可你别忘了,我也在那人赃并获里。”

  阿克曼点头:“对,正是这么个说法。你放心,到时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的人会当作没看见你的。”

  “这不行。我还要在海津地界糊口,你做得这么明显,鑫隆的人必定起疑。坏了他们这么一大笔生意,回头就得找人剁了我。”

  阿克曼想了想,道:“那便请你委屈一下,和鑫隆的人一起到联合警备队拘禁室待一待。走私鸦片的惩罚,不过是没收货物加罚款。只要交了罚款,半天就能释放。到时候你找人做个来交罚款的样子,我这边直接放人,怎么样?”见安裕容没有马上答应,阿克曼又道,“你们夏人,抽鸦片买鸦片,连个污点都算不上。说不定你在租界联合警备队拘禁室待半天再出来,还叫人觉得有钱有面子,是个时髦事……”

  安裕容无奈应下。心想这洋鬼子在大夏待了两年,俨然成了夏国通。又想怪不得非要等交易时候动手,原来为的是好罚款。届时人赃并获,银元与鸦片自然要上缴。鑫隆为了赎人,必得赔上一大笔罚金,银行里还有五万借款要还……摸摸心口,觉得把人坑得有点儿惨。此事不泄露便罢,但凡有一丝泄露,便是结下了死仇,没法善罢甘休。事已至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往后再说。

  两人又商量一番,免不了你来我往打些机锋,终究说定各处细节。

  三日后半夜丑时三刻,西洋钟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便是洋人与鑫隆约定的卸货时间。

  安裕容花了两天时间养精蓄锐,只待次日打一场硬仗。

  又是黄昏时分,侍者送餐到房间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桃花粉的信封。

  “安先生,蓬莱阁的梦婵姑娘有信给您。”

  安裕容心头一跳,把侍者打发走,拆开信封,才看了一眼,脸色突变。

第27章 终成黄雀功

  颜幼卿花了两天时间,将码头库房里的物件腾挪一番,清理出后门拐角处一片地方,足够放下百余个大木箱。叫王贵和看过,又在外侧堆了些装棉纱的大麻布包,预备鸦片到了以作掩护。王贵和见他思虑周详,暗中点头。颜幼卿试探着问了问后续安排,却没有得到确切回复。心中焦急,也只能强自按下。

  谁知夜间正要就寝时,突然有个伙计匆匆赶来,叫他同去码头,与掌柜等人汇合。那伙计正是王贵和心腹,颜幼卿与之一同赶到码头,就见老拐与十来个船工已经等在那里。不过片刻,王贵和带着另外一群人出现。夜色正浓,互相看不清面目,凭身形轮廓,颜幼卿认出其中一个是大东家身边护卫,另有两人乃总店高级管事,管事之一还是大老板本家亲戚。

  颜幼卿与那会武的护卫在周围转了一圈,确认无人尾随盯梢,王贵和开始交代任务。

  一共十一条梭子船,其中十条每船两人,一名船工,一个伙计,伙计也得帮忙划桨。预备装十三箱货,几乎达到梭子船最大载重量。王贵和与颜幼卿还搭老拐的船,不装货,专管首尾策应。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也须这一船出头应付。

  王掌柜递给颜幼卿一样东西:“拿着。”

  颜幼卿接过来,不出所料,是一把手枪。

  “会用吧?”

  “会一点。”

  王贵和点点头,又道:“以防万一。若是当真生了意外,大半夜的,谁瞅得着谁,主要为弄出响来吓唬人。”

  颜幼卿应了。王贵和又交代几句,众人依次上船,悄悄离开码头。

  能派出来走这一趟的都是广源商行最得用的人手,如此阵仗倾巢而出,算是前所未有的大动作。众人皆十分小心,亦无人多话,船只鱼贯而行,在水面中央划开一道墨色痕迹,仿佛拖出一笔狭长锐利的中锋。

  颜幼卿没想到真正动手的时刻来得如此仓促,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大东家与掌柜这般行事,可见防备之严。这一趟直接取货,必是生意已然提前谈妥。他从王贵和处得知,鑫隆的二老板恰巧姓段,论形容前次大船上所见正是此人无疑。自上回窥破对方与洋人当面交易,不过两三日。就这么一点工夫,大东家竟然抢在鑫隆之前,硬生生把这笔货截了下来,本事可是不小。想到这,颜幼卿心里也觉佩服得紧。不过洋人走私鸦片,无非为了钱财。大老板能中途截胡,别的不说,定然主动抬了价钱。一锤子买卖,扔出去不下十万现洋,当真财大气粗。

  他看了一眼放在船舱当中的三个大箱子,里边都是沉甸甸的银元。三个箱子的分量,足当十几箱鸦片。东家身边护卫与总店管事所在船上也有这么几个箱子。十来万现洋,别说数额,光重量就能把人压死。

  与洋人见了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场两讫,干脆利落——眼见着就没鑫隆什么事了。

  此番虽然快得出乎意料,颜幼卿却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既然广源先于鑫隆与洋人做成交易,自然不必再担心峻轩兄那里出什么乱子。只回头记得找他问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倒腾鸦片弄钱。

  梭子船速度极快,还没等他琢磨完,前方就是海港码头望楼灯塔所在。白日里还有横穿水面拦截检查的海关巡船,夜间便只剩了高处往下扫射的探照灯。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执勤海警一般不出塔楼。通常夏季时会警醒些,如今隆冬酷寒,往来船只大幅减少,执勤之人躲在楼里睡觉,亦属常事。

  今年算得暖冬,时近腊月年底,不过靠岸地带零星结些碎冰。只是老人们都道正月里怕是要来寒潮,届时港口难免上冻,船只无法顺利进出,故而买卖双方都急于卸货入港。这也是为什么胡闵行前一夜紧急调派,给洋人送去两成现银做定金,又在鑫隆给出的总价上添了三千块,当场就叫对方毁弃前约,另结新欢。

  这些事颜幼卿自然是不知道的。胡闵行要用他,到底不过为了借他身手,为货物保驾护航而已。

  接近望楼时,船工们极有默契的减慢速度。待探照灯扫向另一边,猛划几下,收起船桨。小船凭借惯性,离弦箭矢一般,几无声息地滑出了港口,进入内海湾范围。

  老拐最擅于水面辨认方位,一船当先,引着后边的船只径直往装载鸦片的大船行驶。

  到了无人监管的内海湾,众人皆轻松不少。比之前日过来踩点时所见,今夜冷清许多。想必洋人为了谨慎,没再招妓女行商上船。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又是临近年关,本也到了日渐萧条的时候。

  对过暗号,洋人自货轮上放下舷梯绞索。王贵和与颜幼卿并另一个总店管事,带着伙计们上了大船,与洋人当面交接。胡闵行身边护卫与另一个总店管事,和众船工留在小船上,监督货物搬运。

  鸦片已经提前码好在甲板上,整整一百三十箱,一半东哈青皮,一半达罗州白皮。王贵和没想到洋人办事这般靠谱,开箱验证无误,十分高兴。洋人身边带了个陌生夏人,说是信得过的通译。双方言辞沟通不畅,如此也属正常。王贵和不疑有他,听对方要求先把现银都搬上大船,然后再搬鸦片下去,当然不能答应。彼此拉扯几句,最终决定两头同时进行,一边往上搬银元,一边往下搬鸦片,如此速度快效率高,两全其美。

  第一箱银元搬上货轮甲板,为首洋人迫不及待开箱查看,王贵和自然跟在此人身旁。正要说话,但听颜幼卿一声暴喝:“干什么?”紧接着一个趔趄,被猛然拉扯到另一边,胳膊差点儿脱臼。

  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砰”一声,什么东西撞在了箱子上,然后是一个人“哎哟”呼痛之声。

  王掌柜这才直起身站稳,看清了眼前局面。颜幼卿站在自己侧前方,手里端着之前给他的那把枪。船舱里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七八个夏人,个个一身黑衣,手里皆拿着枪,指向自己这边。当中一个夏人摔倒在地,正是洋人带在身边的所谓通译。这通译同样抓了把枪,正手脚并用爬起身来。应是之前打算偷袭劫持自己,被颜幼卿一脚踹了出去。至于另外几个洋人,早已缩到甲板角落,一副只求不被牵连的模样。

  看见那七八个黑衣枪手,王贵和心都凉了。再转头一瞧,跟着自己上来的总店管事被其中一人揪在身前,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王掌柜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僵笑道:“几位,几位英雄,这……这是何意?”

  “哈哈……”随着一阵嚣张的笑声,有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王贵和认得当中一个,正是鑫隆的段二。

  “王掌柜,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此地相逢,实在缘分不浅。”

  王贵和一颗心顿时沉到底。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泄了机密,竟叫鑫隆的人探知底细,截个正着。对方荷枪实弹,有备而来,今日之事,只怕不但不可为,能保得命在,已是侥幸。

  “原来是段老板。有缘遇见段老板,自然是三生有幸。既是段老板在,再大的生意,也及不上攀一个交情。正所谓难得有缘,和气生财,有财大伙儿一起发,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