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望着路远白越走越远,那东西在他背后发出了一阵啜泣般低沉而幽怨的声音,就像被抛弃的婴儿,让人不寒而栗。
不能再拖下去了,路远白想。
陷坑中的“伞”数量繁多,仿佛回到了真菌统治着世界的原始时代,即使他不去招惹对方,那些庞大而腥臭的菌盖也会逐渐朝他倾斜、靠近,从这个外来者身上汲取着一切非同寻常的信息。
他不愿意沦为被寄生的行尸走肉,它们就朝着同化的方向不断改善。
——脚步声戛然而止。
路远白沉下腰身,将全部力量都聚集在了脚下,紧接着爆发出一股极为惊人的冲劲,骤然腾跃到了最近的伞盖上。
他没有丝毫停滞,转瞬就朝着更深处的目标跳了过去,它们简直滑得像是羊脂、牛奶……一切没有摩擦力的东西,需要精准无误地掌握到那个平衡点,路远白才能不坠落下去。
片刻后,他越过一簇又一簇耸然而立的菌盖,到达了中央那片空地。
直到这时,路远白才发现,那些伞盖并不是毫无规律地分布在陷坑下,它们由外围向内部逐渐深入,就如一群虔诚地叩首、觐见着圣颜的信徒,簇拥着正中那个硕大的半球体——它既像山丘,也像眼皮下隆起的圆盘,呈现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容貌,而它表面上并非空无一物,数百道裂开的缝隙横于其上,从底下挤出瞳孔般睁大的肉膜。
显然,这就是那东西的本来面目了。
路远白停下脚步,在他望向对方的一瞬间,那些深红的眼睛同样也朝着他转了过来,每根血丝都像是庞大而错乱的树根,在瞳孔处汇聚成让人恐惧的肉瘤,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渺小存在。
此时此刻,原本沉默的怪物竟然兴奋了起来。
之所以这样描述,是因为整座矮丘都在簌簌地震颤,不断有孢子、皮屑等物质从表面上抖落,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孩子。
路远白的牙关轻微战栗着。
如果这个畸变物是被人工养殖而成的,那它来到世界上也就不过数月的时间……它只是待在萨格里尔斯的陷坑下,机械地重复着呼吸、生长、将捕食到的人类转化为能量的过程,而没有得到过任何教导,确实可以说是一个新生儿。
这东西有意识吗?他随即想道。
从那些“人”僵硬的状态来看,它对寄生体的控制像是还停留在躯壳这一层上,并没有模仿对方的思维。
或许这样的概念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懂了,就像不可能让小狗理解微积分,正是因为它没有属于人类的狡猾想法,才让事情勉强被划分在了可控的范围内。
要是能将思想也一并操纵……那不就成神了吗?
不过刹那,路远白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想法,那些思绪不断变幻,但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掠了过去,就像一架战斗型号的推进器,往前疾驰而去,飞快地缩短着他与畸变物之间的距离。
好在那东西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对他没有位格上的压制,使得路远白能够毫无顾忌地展开下一步行动。
在怪物眼中,这个玩具一样小巧精致的活物倏然间变了模样。
他原本身型修长,腰侧别着武器,充满杀气的下半张脸被完全覆盖,看上去就和前面那些送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到最后都会变成它驯熟的玩物。
路远白现在却四肢着地,不断有黑色物质从他口齿下、两臂后延展而出,犹如贴身覆甲,让他赫然从人类转化成了别的什么物种,就像是一个没有年龄与性别的怪物。
到了这种地步,那个泥人似乎还觉得不满足。
随着皮肉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那一身薄薄的皮肤被他极为完整地剥离而下,就像脱下了碍事的外衣,露出底下那滩正在高速行进着的黑色团块。
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强从那个黑影中分辨出双腿的轮廓,两秒过后,路远白就完全转化成了一头蠕动着的异种生物。漫天乱飞的触手裹好人皮,紧接着打开腹腔,将它藏进了身体内部,看管得极为严实。
——就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一件物品。
在无数孢子的注视下,那个蜕皮的怪物像在分裂似的不断膨胀、扩大,带着呼之欲出的杀意碾过地面上的菌丝,滚雪球一样变得越来越庞大而扭曲,霎时间高过了那些伞盖,高过了城市中的楼房与管道。
他就像一辆无可匹敌的战车,隆隆飞驰,轰然撞向了正在紧急呼吸着的肉丘。
第134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8)
若是有一个旁观者在这里, 他立刻就能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战斗的范畴,那简直就是……两座城市之间的厮杀!
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活人存在。
在触手撞上那座庞大的肉丘时, 它表现出了一种厚重而黏稠的质感, 胶水般的汁液飞溅,在距离最外层十米、二十米、五十米……或者比那更深的地方,隐约露出了无数颗头颅的轮廓。那些脑袋被腐蚀了血与肉, 只剩下彰显着人类身份的骨头, 被挤压在畸变的物质下, 随着怪物的起伏而不断晃动, 看上去就像一群在热情挥着手的居民:
欢迎来到萨格里尔斯, 欢迎来到魔窟!
——轰!
雷暴般的巨响在陷坑底下隆隆传开,让人不由得想到狂风骤雨中, 一片从海平面下升起的山脊, 在船体撞上去失事的时候, 便是这种震撼人心的声音撕咬金属, 碾碎血肉, 在刹那间夺走了无数惨叫着的生命。
怪物显得有些烦躁,那些触手张开血盆大口,从它身上扯下了一块“肉”,就像个饿得发慌、两眼直瞪的流浪汉, 抱着这座肉丘大快朵颐,从象征着喉管的窟窿中发出漉漉的响声。
作为它寄生的手段,菌丝能深入一个人的脑髓, 瞬间侵略整个身体, 在对方面前却显得极为无力。
原本无坚不摧的武器被那个人……那个怪物掺着汁水喝下去, 还没来得及从蜷缩的状态展开, 就被那恐怖的力量消化了,将它的血变作自己的血,将它的肉转化成自己的肉,以何其野蛮而直接的一种掠夺方式,榨取着畸变物的生命力,不将它吸干誓不罢休。
自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没有受过伤。
又或者说,人类能对它造成的伤害太微不足道了,顺着菌丝传过来,就像被风吹动了一根头发丝,从未表现得如此强烈。即使不理解“疼痛”是什么感觉,它也知道那并不是件好事,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会死!
愤怒而惊慌的情绪随着一股热流倾泻而出,它在低吼着,试图将这个惹人嫌恶的吸血鬼从身上赶下去,却没能起到效果。
高温下的触手被烧成了液态物质,荡漾着微弱的水光,逐渐蔓延开来,阴影般渗进了肉丘的根系下,一寸一寸侵蚀着它柔软的腹地。
假如它有腿,现在就能像人类一样竭力逃跑,摆脱这个怪物。但它并没有,活动着的只有成千上万根菌丝,作为灾变的源头,它的本体太庞大,同时也太沉重了,压在黑暗的陷坑底部,已经和周围的土壤岩屑融为了一体。
它能感觉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正在对方胃中被吞食、消化,被拆解成物质最基本的存在形式,转瞬就附着在了那些触手上,为其巨大化的趋势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呼……”
随着气息越来越微弱,它遍体鳞伤,就像腹部被剖开一个大洞的受害者,正在逐渐死去。
与其同时,伏在肉丘身上茹毛饮血的怪物变得容光焕发,越来越强而有力,展现出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活力,每根触手都在怦怦地震颤着,从吸盘下长出深色的、鬈曲的毛发……不,那并非动物的绒毛,而是菌类组织,缠丝般出现在了对方的身体表面。
在无数颗孢子悲恸的气息中,他完成了蜕变。
望着眼前开膛破肚、血肉横飞的惨象,凶手竟没有一丝要为此负责的意思,只是休息般垂首靠在它身上,满意地打了个嗝。
而在肉丘表面,那些眼睛已经失去了能够转动的活性,深红的液体从中蜿蜒而下,就像新鲜的、尚未凝固的血泪,顺着被蛀空的躯壳一直流到了地上,让菌簇也浸透了美丽的颜色。
片刻后,触手们动了起来。
它们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收起咧嘴大笑着般的巨口,清理剩下的半座肉丘,从被畸变血肉掩盖着的身体内部层层递出了一张光滑的人皮,紧接着将它展开,抚平表面上的褶皱,等着湿漉漉的血水从脚尖处流下。
衣服已经整理好,接下来就该穿上它了。
要从铺天盖地的巨大形态变回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触手们快速坍缩,将自己压得更严密、更紧实,最后像个被打包好的快件,慢吞吞在地面上挪动着,蟒蛇一样从口腔缝隙中游了进去,随即撑起扁平的人皮,重新变成了一个高挑而俊美的成年人类。
尽管刚才已经晾了一段时间,他现在看起来还是湿透了。
在液体的浸润下,路远寒整个人展现出一种奇异的眩光,像是枚闪耀的胸针,或者其它什么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东西,露出的小半张脸和发丝因此显得更加苍白,有种让人窒息的阴郁感。
路远寒转过了头。
那座死去的肉丘对他而言太过庞大,即使被撕咬开了筋骨血脉,仍然像是只拆毁到一半的违章建筑,从那温热的遗体下诞生出无数飘飞的孢子。
它们自由地旋转着,跳跃着,蹭过他的指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想攻击的迹象,只是出于本能地扩散繁衍着,继续完成被自然赋予的天职。
望着自己近乎发白的手,路远寒心念微动,控制着指尖裂开道小口,从底下释放出一颗颗尘埃般细小的物质。它们转瞬即逝,载着他的意识飞到了极为遥远的地方,远到靠近了陷坑边缘,污水流下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畸变物已死,他的任务等同于完成了99%。
唯一让人感到烦恼的,就是该怎么将对方带回去。路远寒想,即使他向总部申请拖车的使用权限,也很难将沉在地下的庞然大物抬上去。
路远寒思考片刻,走到遗体旁边蹲了下来,用刀具从其表面剖下一块附着菌丝的死肉,装进他随身携带的收殓袋中。这种裹尸袋材质特殊,能有效遏止畸变物的活性……既然装得了死人,自然就能装任务目标。
直到装了满满一大袋,他才停下动作,紧接着随手封上拉链,将这个沉重的收殓袋斜挎在了腰侧。
为了防止脱落,路远寒甚至又多扎了几圈固定带。
现在看来,那时候爆发的饥饿感确实太过强烈,以至于路远白毫无节制地饱餐了一顿后就陷入沉睡,将后续的麻烦事都抛给了路远寒处理。他想起战斗中骤然升高的视野,堪比起重机的触手,越发确认了银白幽灵号上那个夺走水手性命的怪物就是自己,或者说曾经的2号。
像这种毁灭性的力量,若不加以管控,迟早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拜另一个人格所赐,路远寒现在非常清楚自己的力量能被开发到什么程度。
比起当下的事,他考虑的要更多,就比如提交任务后,总部会不会有人将他带去做研究,他能否隐瞒下一部分细节,而那个培育了畸变物的人,又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越想下去,他越觉得这件事深不可测。
目前最重要的是离开陷坑,畸变物虽然死了,但路远寒并不清楚菌丝是否还会攻击别人。更何况那里还藏着另一只怪物,假如他的猜想没有错,那个庞大的下水管道本身就具有活性,为菌丝提供了繁衍的条件和大量食物。
希望执行部的人足够顽强,能撑到他回去。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路远寒开始朝着陷坑边缘跑去。那座肉丘正在他背后一颤一颤,即将流干所有体.液,带着里面埋藏的骸骨沉睡在地底。
但他没有为此费神,路过伞盖们的时候,这些生物不再表现出那种竭力靠近的热情,漠然得仿佛他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同类——临走前,路远寒毁坏了那个长着自己的脸的肉瘤,那东西萎缩成了小片菌干,皱巴巴地躺在地上。
很快,他就到了最开始落下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到喷射器摔碎后散落一地的金属片。
望着近在眼前的坑壁,路远寒迅速擦干了自己的面部和双手,利用钩爪向上攀爬。
被污水浸透的土壤显得有些疏松,并不能将每一个锚点固定得极为牢靠,好在他的触手也不是吃素的,在关键时刻,它们总能及时发挥作用,托着恢复了正常形态的主人往高处送去。
等他重新回到下水管道中时,路远寒的手套上已经沾满了黏着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味道。
显而易见,少爷和雷鸟已经不在附近了。
黑暗中他能闻到孢子们微妙的气息、杀菌剂挥发后留下的痕迹,以及那种从活物身上缓慢泄漏出的独特体味——它源自漆黑的管道壁,路远寒想道,恐怕那些肠回沟壑般的结构并不是一种描述,而是某个生物体内,实际存在着的现象。
而他现在就置身在对方的肠子中。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路远寒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
他循着触觉的指引往前走去,不过片刻,微弱的光出现在了视野当中,随着他悄无声息地加快行动,路远寒逐渐看到了雷鸟的脸。他正瘫坐在一片管道壁上,满面疲惫,除了枪械和喷射器以外,这人怀中还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他随即意识到,那是少爷。
像是将长官阁下的话当作了行动指南,路远白让他照顾好队友,雷鸟就真正将这件事坚持到底,一刻都不曾将伤员抛下。
只是躺在他臂弯中的物体显得极为安静,虽然能隐约看出一点属于女孩的轮廓,却已经不再呼吸或者握枪了。那只断手上的绷带浸得通红,除此以外,浓重的血迹从少爷腰下迤逦而出,将他们所在的地方衬得像是杀人现场。
而在腰部之下,其余部位不翼而飞。
事实上,少爷这种伤势就像被横着切了一刀,或者被某种猛烈的力量截断,创口才会显得如此平整。
“雷鸟。”路远寒开口说道。
在脚步声到达之前,他先叫了队员的名字,以免被误认为是黑暗中的怪物袭击。
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引起雷鸟的警觉,他猛地抬起了头,面庞上闪过近乎冷酷的神情,好在来人确实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官,让他不由得松下了口气。
除了浑身浴血之外,长官阁下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滴答,滴答……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衣角淌了下来。
第135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9)
长官阁下的猜测是对的, 雷鸟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