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不仅是体型、瞳色、身体机能,就连他身上的伤痕和痛觉也一并回归了。
路远寒动作幅度极大,看上去就像一头全力以赴的捕食者,校服短袖的下摆在他奔跑过程中不时扬起,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以及那些密密麻麻覆盖着侧腹部的鳞片。
他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往走廊尽头飞奔而去,脚下每一次落地都铿然有力,在地面上激起阵阵声响。
一道、两道……路远寒心无旁骛,并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少道门,但能肯定的是,至少也有五六百道关着各种犯人的门从他眼前飞掠而过,一开始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然而到了深处,路远寒却发现有些门是打开的。
其中不乏暴力撬开的,也有门板完好无损的,从门后露出一间又一间空旷的牢房,里面的犯人不翼而飞,让路远寒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越狱者岂止不是他一个,从数量上看,说是集体动乱也不为过。
只是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找准机会逃了出来,还是说……有人在幕后故意制造了这一切。路远寒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感官却还在正常运作,他的鼻尖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气味,越往前走,那味道就越浓烈,雾气般在他鼻腔里扩散,直到再也无法掩盖那种让人熟悉的腐臭——
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人死状惨烈,像是被猛兽撕开了胸腹,脏器混着盘旋而下的肠子血淋淋流了一地,似乎还在冒着热气。
路远寒顾不上察看对方的编号,因为这只是个开头,就像正餐前的小菜,有了第一个死者,接下来就会出现越来越多恐怖的尸体。能从现场看出,逃出来的犯人互相厮杀,战情极其激烈,谁都没有对另一个人手下留情,彼此打得头破血流,要置对方于死地。
尸体在走廊上越堆越多,甚至有些挡路,潺潺而下的血水铺成一条红地毯,流淌着没过了路远寒的鞋底。
刚才还像天堂一样明亮的地方,现在俨然成了犯人们的屠宰场。
无数张酷似路远寒,又和他截然不同的脸庞僵硬在断气的那一刻,他神情麻木地跨过尸山血海,往前走去,就仿佛见证了自己的一万种死法。
从前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阵嘈杂的打斗声、纷嚷声打破了笼罩在他内心的这种平静,路远寒抬起头,和一双冷酷而疯狂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对方正被七八个肌肉彪悍的犯人围攻着,被压得略微弯下腰身,却毫不慌乱,那张青涩的脸上只看得到一片刺目的红,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路远寒先看到少年颌骨下隐隐发颤的数字——4001,随即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你来得太慢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提起胳膊肘,猛地往后将一个犯人撞开,脖颈上的青筋瞬间暴涨如蛇,被众人压在身下搏动的东西也因此显露出了真面目。那是无数庞大而黝黑的触手,从一件千疮百孔的校服外套下阴恻恻地爬出,仿佛从沉睡之下醒过来的海兽,每根肉足都卷起一个攻击者的腰身,将他们径直吊了起来。
从路远寒的角度望去,他们就像是一棵长了无数人类枝桠的树,少年静静站在树干中央,犹如暴君降世。
他伸出一条胳膊,攥紧掌心,那些刑具般的触手瞬间收紧,强行绞进肉里,将犯人拧成了两截,枪响般砰砰砸在地上,从断口处倾泻而下的血雨纷纷扬扬,像一滴飘落在他指尖上的水,被少年心不在焉地擦去。
在路远寒打量着那人的同时,对方也望向了他。
就像棋盘上一黑一白的两个帝王,他们无需开口,就能确认彼此的身份。
同样的脸,同样的身高体型,背后如出一辙的恐怖触手……若不是少年手腕上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极为显眼,将两人区分开来,路远寒就要误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了。
尽管他和2号厮杀过、沟通过,甚至在特殊情况下合作过,路远寒却不曾想到,自己会有真正见到他的一天。
面对这个神情阴鸷、肌肉饱满、看上去极有压迫感的敌人,谁都没有贸然动手。
路远寒伸出指节,顺着颌骨边缘往下摩挲,在自己颈上摸到了不知何时刻下的痕迹,靠微微凸起的触感,他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那几个数字:4、0、0、1。
“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这些疯子竟然为此大打出手,混战的人数多了,倒还挺难缠的。”
2号开口说道。
他看上去颇有松弛感,刚杀完人,甚至还不紧不慢地擦了一把脸,颐指气使地让触手将他脚下的尸体搬走,就像清理走廊上的杂物,忽然间,2号的话音带上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们在争抢的东西,我拿到了。”
什么东西?路远寒很是在意。
“虽然只有一部分,不过还是让人惊叹。难以想象这东西下蕴藏着如此之大的力量……”2号从校服口袋里取出手机,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它塞回去,重新从另外那侧拿出一块晶体,“抱歉,拿错了。”
Mr.Louis的署名贴在手机背后,像个暗金色符文,从正主眼前一闪而过。
亮光之下,被2号托在掌心里的晶体看上去极为耀眼,未经雕刻,轮廓优美地弯起,像是从某种东西上切割下来的一片花瓣,正散发出绿宝石般幽幽的光泽。
只是注视着它,路远寒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眼前的世界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无数怪异的低语在耳边缭绕飞旋,似乎有无数垂死之人正向他求救,要他赐下神迹。
毋庸置疑,那东西的位格非常高,超出了他现在所能承受的范围。
“怎么了,这不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吗,西奥多阁下?”
2号似乎也不能免除那种影响,立刻将它收了起来,他额角渗出的汗水混着鲜血漉漉而下,似人似鬼,看上去就和怪物没有差别:“我刚才试着回到过去,可惜失败了。”
“我手上这部分权柄并不完整,就算拿到了它,也只能穿梭在无数个世界的幻影之中……你懂那种感觉吗?就像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幽灵,稍微放松警惕,就会被那无情的狂浪吞噬,永远迷失在紊乱的时空流中,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赫菲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并不知道眼前的你是真实的,还是又一个其它世界线上的人,就当你是我吧。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这地方就是整片海域紊乱的源头,不只发生在黑区,更覆盖了地球,它连结着无数条时间线、无数个平行世界,刚才展示给你看的,也只是承载那强大力量的一种形式。
要是真正掌握了它,无论是想改变过去,还是想穿越时空,都能在一瞬间实现。”
2号的语速越来越快,胸膛起伏不断,显然也因这个极其惊人的发现感到了激动。对他和1号而言,路远寒经历的幻觉既是一个血淋淋的噩梦,也是无法抵达的家乡。
现在知道了有能回去的方法,没有一个人会毫无触动。
“啊……他们要过来了。”
2号倏然转过了头,望向走廊上朝他们二人逐渐涌过来的黑影,眼中杀意毕现。
他控制着成百上千条触手如流箭一样激射而出,在满面血色下显得冷峻、残酷、不近人情,就像从死人堆中孵化出的魔王。
“虽然那些犯人说只有一个人能从这里出去,但是我们共享编号,不是吗?我来保护那东西,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要是你敢让我死在这里,我一定会撕碎你的所有,带着你下地狱。”
“现在,到我杀人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一截被他撕下的人手就飞到了路远寒面前,他眨了眨眼,甚至能看到指下那颗标志性的痣,紧接着断肢落地,赫然吹响了战争开始的号角。
就在此刻,走廊上分出了两方势力。
所有人都顶着同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手上沾满了血,却没有人觉得这是在开玩笑,他们比游动的蟒蛇更冷血,也更坚定,怀着不顾一切的决心,誓要杀死站在对立面的自己。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2号表现得确实就像一个所向披靡的重型兵器,野蛮而又狂暴,走到哪杀到哪里,死在他手下的犯人不计其数,比执刑官处决的效率更高……路远寒甚至不需要做什么,用一条牵引绳般的触手勾住2号的身体,在前面带路就够了。
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想杀死对方,作为“路远寒”活下去,同样也有着无法超越的默契。
路远寒上一次这样高强度、而且毫无顾忌地杀人,还是在霍普斯镇被围猎的时候。只不过那次并没有现在印象深刻,毕竟他正在一个接着一个扼杀自己,夺走那些年轻的生命,注视着他们逐渐停下呼吸。
猎杀一刻也不曾停下。
等到他的体型不断变化,逐渐变得肤色青白、指节极为修长,饱餐后的触手涨大到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路远寒终于看到了出现在走廊尽头的那道门。
事实上,它看上去很普通,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门与“钥匙”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们一走到感应范围内,2号随身携带的晶体就震颤了起来。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通往外部的大门缓缓而开,耀眼的白光就如水幕一般流到了走廊上,神圣得让人心悸。
看到出去的希望,所有犯人顿时陷入了疯狂。
此刻,路远寒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辆即将坠下悬崖的火车尾部,汽笛声震耳欲聋,身后是潮水般往前扑来的犯人们,而他不仅要踩在所有人头上,飞跃而出,成为唯一的生还者,还得照顾好正在幻觉中大开杀戒的2号。
那阵白光就在眼前,路远寒全身紧绷,将身边人猛地往前一推,用触手揽着2号就冲了出去。
在跨越那道门的瞬间,失重感如狂风一样席卷了他,他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以及脉搏、呼吸等生命体征,也就无从思考到底有没有逃脱出去。或许他在这片白茫茫的寂静之地中待了几分钟,又或者是上千年,一切的答案不得而知。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首先感到的是一阵极不舒服的挤压感,身上的衣物不翼而飞,某种温热黏滑的液体裹着路远寒每一寸肌肤,就像婴儿周身的羊水,他极力伸展着蜷缩的肢体,伸手撑开了覆盖在头顶上的隔膜。
“哗啦……”
光线落了下来,让这个在黑暗中潜伏已久的生物不适应地一顿。
路远寒将自己整个人从那湿漉漉的巢穴中抽出,转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个捕笼草般的植物腔体,作祟者的叶片毫无生气地垂下,分泌的汁水流了一地,显然是死了,而他已经被吞进去了不知道多久。
是谁杀了它?
现在只有一个答案。
路远寒静静垂下视线,除了完全赤裸的躯体以外,他还看到及地的长发,它们就如雪水一样蜿蜒而下,在湿润的光泽下泛着银白色,而他胳膊上的刻痕都已经痊愈了,皮肤下血管分明,这副身体崭新得仿佛刚被制造出来一样,完美、强大,同时充满了力量感。
不知从何时起,转变已经彻底完成了。
路远寒摊开掌心,在自己手中看到一颗翠绿色的晶体。
他重新攥紧了指节,转而打量着被开膛破肚的植物内壁,有人在上面留下了无法抹消的痕迹,一道接着一道,深刻得触目惊心,看上去像是为了记录日期,一千、两千……路远寒默数过去,这些刻痕加起来总共有七年,在他刚才撑开的洞下戛然而止,目送着记录者走了出去。
从植物腔内潺潺涌出的液体在他脚下积蓄成一个小水泊,倒映出了路远寒此时的模样。
他俯身伸出了手,像是要触摸对方,随即看到那个银发蓝眼的年轻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就仿佛世界上另一个他。
路远寒在内心说道:
——纯白无瑕的你,就叫路远白吧。
第109章 归来记(1)
男人持枪站在船头上, 他面无表情,默然注视着面前浓雾弥漫的小岛。
他手中装填了麻醉弹的枪身正在隐隐震颤,微妙地停顿两秒, 到最后还是上了膛, 紧接着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朝着下方那只提着一串死人头的猛兽无情射去。
开枪时直视猎物, 是一个缉察队成员应该具有的基本素养。
但那双眼睛属实让人印象深刻, 注视着它, 就仿佛注视着一个魔鬼, 任何与西奥多·埃弗罗斯对上视线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因恐惧而胆颤不已。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强悍的怪物, 在遭到背叛时也会露出那种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男人并没有手软, 他很清楚那个人的危险程度, 要是放这个反社会分子上船, 才会真正害死所有人。
“——砰!”
那一发麻醉弹射偏了, 和目标擦肩而过。
正所谓打草惊蛇,那条“蛇”拼命逃跑,他这下彻底失去了机会,视野中飞速移动的黑影毫不犹豫跳进了海中, 激起数丈高的浪花,狂暴的海水越涨越高,仿佛在这一刻凝成了幕后黑手, 朝着主舰中央的男人呼啸而来。
不……不要!
男人骤然惊醒, 好在他眼前并不是漆黑一片的大海, 而是旅馆的天花板。吊灯的光从顶部倾泻而下, 呈现出让人宁静的暖黄色,并不会显得太耀眼,干扰到客人的正常睡眠。
这是他的一个小小习惯。
自从和海上的怪物打多了交道,男人就不愿意关灯睡觉了,毕竟事实证明,黑暗中往往潜藏着无数死亡危险。
刚才已然出了一身冷汗,男人伸手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去,两颊在灯光下显得毛绒绒的,就像是某种动物。他有段时间没刮胡子了,下颌边上的胡茬颇为刺手,但在海上,一个外貌凶狠的船长往往更令人信服。
他靠着床坐了片刻,等到那种恐惧完全散去,才从床头的医药箱里摸出一支镇静剂,从容不迫地为自己注射。
随着安抚情绪的药物进入血管内,男人也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是海因里希·卡特,银白幽灵号的现任船长。
自从七年前那件事发生后,银白幽灵号上的众人群龙无首,他就肩负起了带着一船海盗活下去的重任。
直到他自己接手了指挥官阁下的一应事务,海因里希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面对这些阴险狡诈的海盗,他不仅要领导他们,取信于他们,还得用铁血手段镇压叛乱者的暴动,才能真正做到让人敬畏。
七年的时间足够一支船队改头换面,这艘海盗船上流遍了血,不断有人死去,同时又有新成员上船——事到如今,“疯船长”海因里希的名号已经被不少人记住了。
成王败寇,这就是海上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