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随着声音落下,一双运动鞋幽幽停在了琴房前。
在这座置身孤岛般的学园,比起其它摆放着各种危险性设施、充满了安全隐患的多功能教室, 这是唯一一间没有畸变物的房间, 就像是最后的净土,迎接着门前的到访者。
狂风吹起垂下的窗帘,露出里面一片空旷无人的场地, 显而易见, 只要远离中央那架钢琴, 也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世界深刻而黑红, 漫天血雨就如沙漏中倾泻而下的一粒粒流沙, 腐烂的气味浓重到了极点,远比太平间、停尸房等充满死人的地方还要恶臭, 在那绝望之下, 却又透露出一种引人癫狂的美感。
路远寒拧下门把手, 有意避开了沾血的地方。
除了没有开灯, 琴房仍然维持着他记忆中那副模样, 在开门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男孩坐在凳子上,神情专注地控制着手下按键起伏的幅度,悠扬的琴声从指下倾泻而出, 尽管紧抿着唇,也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路远寒刚走进琴房,那幻象又消失了。
校服外套刚才落在了厕所, 因此他上身现在只穿着一件短袖, 露出的两条手臂并不健壮, 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若非他手上提着把斧子,看上去倒真和来练琴的学生没有区别。
——下课时间到。
随着表针跳动一格,极为凄厉的铃声通过扩音装置响了起来,霎时间覆盖一层又一层楼房,在整座校园内不断激荡,就像某种剧变发生前的警兆。
为了避免再次被关在教室内,路远寒进门时留了个心眼,用玻璃碎片卡住门缝,虚掩着摆好位置,即使有神秘力量强行关上这道门,也能为他留出一线逃脱的余地。
消防斧的前端撞地,路远寒也跟着坐了下来,仰起头靠在近门的墙边上,随即呼出了口气。事已至此,要怎么活下去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也就顾不上什么洁癖了。
他的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
也对,路远寒一边从怀里取出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想,2号现在下课了,终于能采取行动了,只是不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他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总是因为其他人格发火。
看到屏幕上那个等待接通的来电,路远寒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置信,盯着它确认了半秒,才若无其事地接起电话,指节摩挲着手机壳,将听筒放在了靠近耳边的地方。
“喂?”
和他如出一辙的声音从那边响了起来。
这感觉实在是很诡异,让路远寒的头皮隐隐有些发麻,他本就不喜欢接通陌生来电,订餐时也会备注放在外卖柜中,尽量避免交流。2号虽然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但要跟自己对话,还真是天下未闻之奇事。
“……我就不废话了,你在哪里?”
2号并没有寒暄或者嘲讽,他的风格就和路远寒一样简洁明了,声音听上去虽然毫无情绪起伏,却能直击问题关键。
路远寒答道:“一楼琴房。”
“遇到俞千尘了吗?”
“没有。”
“奇怪,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可是将我逼到了绝境,不得已才退到203自保,怎么可能放过你,你接下来要小心了。”
原来他到203是为了自保?路远寒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仔细思考之下,不禁皱起了眉。那间实验室并不怎么安全,2号宁可退进去向死敌求助,也不愿意对上俞千尘,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那人在这个世界里,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所以呢。”路远寒开口,他没怎么费力,就自然而然接过了谈话的主导权,“……交换必须在像203这样的特殊地点进行,而且需要两个人同时到场,是这样吗?”
他虽然在提问,却并没有要逼对方回答的意思——2号沉默了半秒,耳边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路远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让我猜猜,你打死也不会再去203了吧。”路远寒侧过头瞥了一眼外面的动静,不着痕迹地往琴房里缩了缩,“虽然说……我现在也过不去,但你就不怕我真的死在这里,连着你一起陪葬吗?”
他说话时轻飘飘的,似乎并不介意对方在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却无端流露出一种让人胆寒的杀意。
“你不会的。”2号的口吻极为笃定。
作为世界上的同一个人,这种了解与信任无可厚非,反倒让路远寒心情变得微妙了起来。他停顿了半秒,转而问道:“除了203,还有别的标记点吗?”
“暂时还没找……”话音戛然而止,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2号的声音听上去略显意外,却并没有任何慌张,“糟糕,曹波怎么过来了,不能让他收走手机,下个课间再说。”
他们教导主任姓曹,头发稀疏,戴着副方正的眼镜,平时没少抓违背纪律的学生,就像个一丝不苟的执刑者,要是让他逮到,2号的手机就不用想着拿回来了。
“走廊上那个打电话的!狗胆包天了,说的就是你,还敢跑,看我不找你班主任……”
路远寒隐约听到了激烈的骂嚷声,紧接着是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2号似乎眼疾手快,揣起罪证就跑了起来,教导主任心不宽体却胖,想必比不过一个坚持健身的高中生。
随着嘀的一声提示音,通话到此结束。
到头来还是没能回到安全地带,路远寒将手机收好,不禁思考着,但现在知道了交换的条件,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得想办法让2号就范——在他看来,两个人轮流收集情报,公平分配,才是最合理的方式。
刨去拖堂、测验等意外情况占用的时间,每次课间休息不足十分钟,然而一节课却要上四十五分钟,毋庸置疑,他和2号沟通的机会少之又少。
有极大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通话。
路远寒的指尖划过屏幕,清理了后台应用,以此来减少不必要的耗电。他打算等到下节课间,再主动给2号打去电话。
在此之前,他要尽可能多搜集一些关于这边的信息,就比如怪物的行为模式,它们的攻击是否受限制,以及剩下的交换地点分布在哪里……想到这里,路远寒霍然挺身,提着斧子站了起来,神情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懊悔。
失策了,刚才应该问清楚,像203这样的地点具有什么特征的。
路远寒看了眼时间,在内心默然计算着还有多久上课……一分钟,又或者更短,等到铃声响起,那些面目凶恶的学生重新回到教室里去,他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10、9、8、7……
路远寒擦去指尖沾上的汗,转而握紧斧柄,趁着最后几个数往琴房门口而去,那块玻璃碎片仍然恪尽职守地横在那里,始终没有让门彻底锁死。
再差一步,他就要开门而出了。
就在这时,一声断帛般的震响在他背后铮铮响起,像是被人按下了琴键。路远寒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架钢琴前空无一人,琴声断断续续,不过片刻,就从新手的生涩转为流畅、激昂,让人心池荡漾,竟然极为诡异地自行演奏了起来。
叮叮当当——震耳欲聋的铃声响起,和那道钢琴曲彼此交错,谁也盖不住对方,却让一旁的听众痛不欲生。路远寒被定在原地,脑海逐渐空白一片,从余光中瞥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脚下滚了过去。
此刻,他的思维略显迟缓,处理外界信息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路远寒视线垂下,清楚地看到那东西呈乒乓球大小,表面上还沾着漉漉血水,分明是颗活物的眼睛,由一根绳子般的神经吊着,像抛毛线球似的,飞快地滚到了他面前。
毛线球?路远寒不由得为这无厘头的想法一怔……自己是被当成什么了,需要引起注意的猫吗?
被这样打断思绪,就算那只眼睛正阴冷地注视着他,路远寒也不再感到紧张,他的腿从侧面撩了出去,就像打冰球一样将它踢出门缝,不出意外地听到眼球的主人惨叫了起来。
那畸变物在门外嘶吼几声,显然,它愤怒到了极点,却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竟然没有推门而入,手撕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在走廊上徘徊。
“哈哈……”
轻快的笑声响起,幽幽落进了路远寒耳中。
那声音明显属于一个女孩,青涩而干净,让人联想起风铃、栀子花、夏季微风等美好的事物,跟这鬼地方格格不入。但正因如此,才让路远寒毛骨悚然,使得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疾驰而去。
“你总是这样对别人不留情面。”女孩说道。
她不知何时坐在了那把琴凳上,姿势优雅,校服规整地拉到领口最上方,从不像路远寒那样剪裁校服,却有一番特别的气质,指腹上覆着薄薄的茧,而这正是那琴音激荡的缘由。
“路远寒……”
女孩像只扬起项首的天鹅,高高在上,她一边极为用力地弹奏,仿佛要将指尖在琴下弹出血来,一边含着笑意训导旁边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除了我以外,谁能忍受你这恶劣的性格?”
她说得循循善诱,仿佛真是为了他好。
路远寒盯着那张脸看了片刻,视线毫无波澜,十秒过后,终于从记忆中翻出前尘往事,和俞千尘这个名字对上了号。
这样一个漂亮女孩,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有2号的警告在先,路远寒并没有小瞧面前这个知书达理、简直像人一样的怪物,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紧急思考着对策,俞千尘却察觉到了前男友的意图,瞬间转头望了过来。
——琴声戛然而止。
那张脸面无表情的时候,冷漠而又阴鸷得吓人。
怪物专注地盯着路远寒,她的嘴唇干裂发白,因出声时的动作而渗下血水,就像涂上了殷红如注的唇膏,缓缓开口问道:“怎么……你现在是打算再一次逃离我吗?”
第102章 银白幽灵(9)
路远寒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面前的人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 情绪却并不稳定,本质上还是一个随时可能伤人的怪物,在没有找到逃脱方法之前, 他并不想贸然刺激到对方。
他的视线落在了俞千尘身上, 停驻了几秒,思考着自己现在转身就跑的话,有多大的概率能从琴房门口直接出去。
但外面还有一只畸变物, 同样对他充满了敌意, 不见得就比俞千尘更好对付, 路远寒被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 前进还是逃跑,都不可避免地要与怪物厮杀。
好在有人帮他做出了抉择。
见他并不愿意回答, 坐在琴凳上的女孩神情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指尖骤然压在琴键上, 从她面前抚到胳膊延展最长之处, 倾泻情绪般发出一串由低到高的琴音, 那双白皙的手上绷紧青筋,随着指节弯曲,血管的轮廓越来越明显,看上去恐怖至极, 就像一条又一条盘错的怪虫。
“你说话啊?”俞千尘视线幽深,从喉咙间发出了低沉的嘶吼,“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何处落下的灯光汇聚在钢琴前, 将她颈后被淋漓汗水濡湿得一片亮晶晶的肌肤照得莹白胜雪, 发尾紧贴在颈上, 就像蜿蜒的黑蛇, 而她的五官则不断扭曲又舒展,时而愉悦,时而又像痛苦至极。
——砰!
重音落下,像是疯狂的兽鸣,黑白的键盘在她手下应声而碎,霎时间化为无数齑粉,木屑迸飞,琴弦倏地绷断,那黑铁般的外壳轰然升起,就如某具尸体的天灵盖一样被揭开,成百上千条柔韧紧缠的钢丝仿佛在此刻活了过来,从内部飞射而出,每一根弦上都带着金属的冷光,朝路远寒紧逼过来。
此刻杀机毕现,琴弦在瞬间缠上了路远寒的手腕、胳膊、小腿等筋脉所在之处,潮水般蔓延而上,并不留给他任何挣脱的余地。
路远寒尝试着提起斧子,然而那怪物一样的钢丝极为狡猾,立刻挑断了他的手筋,让猎物失去紧握武器的能力。
消防斧砸在地上,让路远寒浑身一颤,而他痛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微弱地喘气,整个人都在剧烈痛感之下无可抑制地痉挛,越缠越紧的金属弦陷进肉里,深刻得像发丝,像绞杀犯人的刑索,被渗出的血液浸上一片鲜红的颜色,湿淋淋滴下血水,显露出艺术品的美感。
“你……”
路远寒垂下眼睛,从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了半个气音。
他没能说出剩下的一句话。
因为那些琴弦倏然收紧,接着从钢丝上传来一股非常大的力量,起吊重物似的将路远寒往上拖去,不过短短数秒,竟然将他吊了起来,为首的那根弦则扼着他的脖颈,轻柔而又残忍地一寸寸切割着底下充血发颤的筋肉。
要是幻觉,这痛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一点。
仿佛要杀人的琴弦勒住了他的呼吸道,停止血液循环,仅剩的氧气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路远寒面色涨红,看上去异常狼狈,十根手指都紧扒在了钢丝边缘,努力将脖颈上的圈套往外扯动,磨得指尖流血,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却也没能成功解脱。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倏然间,一股极为猛烈的戾气从他心底涌起,支撑着路远寒用尽全身力量与琴弦抗衡,浑身浴血也毫不在乎。
若说那张年轻俊美的脸曾让人怦然心动,现在则截然相反——路远寒面部肌肉隆起,眼睛中血丝游动,就像濒死的鱼一样急促地张着嘴,他和俞千尘一个被吊在空中,一个安然坐在钢琴前,仅从外表来看,难以分辨谁更像怪物一点。
“够了。”
女孩面露失望,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倏然别过了头。
直到路远寒快要窒息而死,缠在他脖颈上那根琴弦才渐渐松开,虽然他身上仍有一根又一根沾血的钢丝,但至少那威胁不再致命,为他留出了些许呼吸、换气的空间。
路远寒被放了下来,从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俞千尘起身,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尽管如此,他的双臂仍被紧缚着别在身后,似乎是为了防止他暴起反抗。
“你应该很清楚。”琴弦中那人忽然开口了,“……我最厌恶别人这样对我。”
随着话音落下,一口带血的涎水被啐到了女孩脚下。
俞千尘对此早有预料似地避开,轻快地来到了路远寒面前,微微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张神情凶狠、冷静中又蕴藏着一分愤怒的脸,对于他身上强烈得无法掩盖的情绪,她仿佛很满意似的,竟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