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带队的押送官回头望了一眼。
整支队伍都在审判庭的控制之下, 护送的警卫共有三十余名,其中还包含两位圣裁骑士,他们从头武装到了脚,每一个人手下持着的枪械中都填满极具杀伤性的弹药, 用于确保犯人不会突出重围。
从最近的停机坪下来后,他们就转乘了蒸汽和马力的混合驱动方式前往帝国边境,然而水在这里成为了极珍贵的资源, 供给一群活人尚且不够用, 更何况是拉车用的牲畜。
没能撑过三天, 队伍前方的马就脱水而死。
它们倒地时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就在审判庭走后,附近的流民立刻围了上来。那些人割开死马的皮肤,像是疯了似的埋头喝着里面流出的鲜血,干裂的嘴唇浸透湿漉漉的深红,那种味道相当腥涩、腐臭,还有马腿鬃毛下的寄生虫顺着呼吸道往里钻,他们却一点都不介意。
即使是以绝对公平著称的圣裁骑士,也没办法将押送队储存的水分出去给那些人喝,毕竟他们的容量只够撑到返程,若是想要救下一个流民,就得牺牲队伍中的某个警卫。
更讽刺的是,他们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犯人。
血脉赦免权保护了押送队的“货物”,那是皇室对于安东尼奥一族最后赐予的尊重,即使对方犯下叛国罪,也只是被褫夺了爵位、领地等贵族身份的象征,永久流放到帝国境外,终身不得再踏入塞诺阿一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被毫无人权地对待——为此,出身审判庭的圣裁骑士每天还得降尊纡贵,靠近牢笼,亲手扶着犯人喂他水喝。
押送官的手不经意握紧了配枪。
那实在是张年轻、美丽的脸,微微垂下的眼睛像是一潭湖水,任何人见了都不忍心责难他,然而就是这样完美的人,却犯下了极为残忍的恶行。他开着那具暴走的机甲在塞诺阿中央城区一路横冲直撞,不仅公然违抗审判庭的截击,还造成了数千人的伤亡。
那件事后,塞诺阿城中没有人不知道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名字。
队伍中间那辆用特殊材料打造的牢笼车里,靠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曾经是肩膀上绣着金纹蜘蛛的黑撒斯伯爵,也是帝国理工学院最杰出的学生,现在却神情阴鸷地陷落在一片阴影下,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遍是细密的血痕。
路远寒的两只手都被缚在了机械装置中,牢笼中的空间狭小得可怜,根本没有他活动的余地,两条腿必须屈起膝盖才能坐下,因此他只能通过铁窗缝隙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
“咣当!”
就在这时,车身骤然颠簸了起来,狂风带着细碎的沙砾吹打在栏杆上。
路远寒被颠得咽下了嘴唇里泛酸的血沫,他闭上眼睛,但那些从缝隙下漏进来的颗粒物仍然像是砂纸一样摩挲着他的面庞,在上面拖行出隐隐泛红的痕迹。而这种构造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折磨重刑犯,让他们体验到痛苦的感觉。
该死的,路远寒不禁想道,即使沦落到了这种下场,他仍然毫无悔改之心。
再没有比叛国罪更严重的行为了。
即使他是直接为皇帝陛下效劳的影臣之一,对方也没有因此而赦免他的罪行。
路远寒驾驶的神风-Ⅰ型机正是还在试用期的军需设备,帝国理工学院将其视作普通人没有权限得知的高度机密,他一个外来者竟然胆敢窥伺相关情报,还开着巨灵神逃了出去,无疑是在挑衅整个帝国的权威。仅是那些被他毁坏的机器就价值超过了一千万,更不用说那具神风-Ⅰ型机在审判庭的攻击下报废,赫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废铁,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将其修复。
确认他已经无法反抗后,路远寒被执法者从一地残渣中揪了出来。那时他的脊椎还连接着输液管,渗血的皮肤在对方掌根下微微抽搐,他看起来就快要死了,那张脸却漠然至极,仍然用一种蔑视的态度打量着审判庭的来人。
接下来他就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
路远寒被送上最高法庭前,还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拷问,负责审讯他的正是那位在金鸢尾会所见到过的大人物——安提戈涅·弗莱彻。
对方并没有因为兰彻斯特当时的引荐就手下留情,安提戈涅铁面无私,让嫌犯从精神到肉身都饱受折磨,只可惜路远寒的坚韧程度远超过了他此前见过的一切犯人,即使那人已经遍体鳞伤,无法通过断裂受损的气管呼吸,只能像垂死的动物一样仰着脖子喘息,也不会向审判庭服软低头。
尽管路远寒没有开口,审判庭的人仍然靠着追查的线索得到了不少情报。
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加西亚·安东尼奥被卷入这桩案件中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原本是两个庞然大物在争夺安德烈·肯特当时盗走的蒸汽核心,帝国理工学院和协会谁都没有得逞,他却带着男孩和箱子一起隐藏在了塞诺阿城中,紧接着反手覆灭了蒸汽与科技协会的整层楼,还开着机甲撞向帝国议会大厦,让执法者们焦头烂额……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些事全都是他孤身一人完成,没有任何组织与势力,就仿佛他为了犯罪而生。
尽管有关部门已经压下报道,消息却还是在民众口中快速传开,毕竟当时遭到袭击的只有位于中央广场的贵族,皇后区以外的普通公民压根没有受到影响,那些人将他称为年轻的犯罪天才,觉得这是一场对于上议院的报复。
假如那位伯爵阁下不是支持着他们,又为什么要收留一个从下城区逃来的男孩?
被议论的主人公无从得知这些事。
路远寒在审判庭的监狱下关了数天,他不能睡觉,更没有休息时间,必须提起精神面对无穷无尽的盘问。那些人轮流上岗,中途布鲁诺·弗朗西斯倒是来探望过几次,那位师兄似乎还挂念着他们之间的情谊,并没有因为尼科尔森教授的死怪罪他。
可惜放弃了他的是那位皇帝陛下,而不是什么能随便打发的角色。
路远寒很清楚,事到如今师兄也救不了他,除了所谓的叛国罪外,汉密尔顿集团的代言人还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坏事都推到了他头上,其中包括韦斯利的失踪,以及整支科考队的覆灭……对方的直觉相当敏锐,从黑撒斯伯爵倒台一事下嗅到血腥的气息,这条鬣狗顿时冲了上来,要给予他最沉重的报复。
路远寒也算是体验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那场事故中,他的贵族徽章在舱室内乱窜的高温气流下被熔毁,脊椎受损的部分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正常行走,需要外置机械义肢,而路远寒的右眼也在审讯中接近失明,剩下一只仍在微微转动的深绿色眼睛注视着审判庭的人。
那本就是从加西亚·安东尼奥体内剥下的眼睛。
作为顶替了别人身份的怪物,路远寒原本可以再生血肉,但最高法庭做出的裁决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年轻人流放出境前,那些人为他注射了肌肉萎缩剂,致死量的药物让路远寒精神不振,就像烈阳下的吸血鬼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押送官身上同样携带着这种药物,他将肌肉萎缩剂下在了喂给犯人喝的水中,每天一次,因此在脱离机械装置的限制前,路远寒都无法挣脱束缚。
落下的沙砾仍在劈啪作响,车顶悬挂的蒸汽灯光照亮了押送官紧绷着的脸,外面狂啸的风声让他想到正在受难的那个人,在审判庭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一位圣裁骑士应该嫉恶如仇,只是指腹擦过对方嘴唇时的触感还停留在他手上,温热的、微微干涩的……一个魔鬼竟然有着如此柔软的唇肉,这是多么让人恍惚的事啊?
“再往前就要出边境线了。”
很快,押送官就收起多余的想法,转而对着同伴说道:“把这种垃圾扔在那里,连野狗都不会吃他的尸体。”
背后关押着的犯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押送官感到浑身僵硬,他在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中霍然转过了头。
就在此刻,他的视线穿透漫天飞沙,发现那个年轻人竟然朝他笑了,对方的容貌非常英俊,犹如造物主倾注心血打造出的奇迹,以至于审判庭的骑士在他面前也不由得停顿片刻——那种笑既像一种无声的邀请,又像毫不掩饰的杀气。
他感到脖颈下的嗓子眼怦怦狂跳。
第277章 你从绝境而来(2)
怪物, 押送官不禁想道。
他听说过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传闻,那位伯爵阁下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不仅在学生中广受好评, 还以优秀得无可挑剔的成绩赢得了一众教授的喜爱。
不出意外的话, 毕业后他将跻身上议院,成为维尔尼亚帝国的掌权者之一。
现在他道貌岸然的伪装被揭开,对方不再是高贵的权宦, 而是一个等着流放的重刑犯, 人们对他的尊敬随之变成了鄙夷、唾弃……就在押送队从审判庭到这里来的路上, 有无数围观群众朝着年轻人所在的那辆囚车上投掷蛋壳、菜叶等废弃物, 好在随行的圣裁骑士还算有职业素养, 及时喝止了这种行为。
对于曾经的天之骄子而言,被流放到帝国境外的无人之地, 拖着一副残躯寂寞地死去, 恐怕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了。
一个连塞诺阿主城区都没有出过的贵族, 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蛮荒之地的严酷条件?
想到这里, 押送官紧抿着嘴唇, 路远寒在他看来就跟送死没有区别,他们的行程即将结束,审判庭执行完任务后就要返回首都,只剩下那个罪臣在绝境中饱受折磨, 而他也不会再一次扶着对方的下颌喂水。
回想起那人望着他的眼神,押送官竟然感到了些许遗憾。
毕竟路远寒瞎了半边眼睛,又在过量的肌肉萎缩剂下变成了一个废人, 无法自己盥洗进食, 只能靠着微弱的感觉偏过头寻找水源, 等待他的到来, 就像被人捕获后折了翅膀的猎鹰。
毋庸置疑,打量着以前至高无上的存在沦落到这种境地是一种享受,押送官总要在囚笼前多停留片刻,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违背了圣裁骑士的戒律,但每个人内心都有着黑暗的一块土地,而他也不例外。
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不禁想道。
押送队已经到了帝国边缘,再过不到一刻钟他们就将抵达此行的目的地,那时候加西亚·安东尼奥将从牢笼中解脱出来,只不过等着他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无尽的荒凉与危险。
满面肃色的押送官正要转过头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囚笼中那个人嘴唇不经意颤动了一下,对方唇上还沾着血,那点赤色反倒让他的脸更惨白、更毫无人样了,前往境外的路上他都没有开口求饶,就像一把毁坏后遭到丢弃的断刀,现在却朝着押送官张开了嘴,仿佛在说:
“救我……”
押送官猛地摇了摇头,再次定睛时,路远寒仍然维持着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对所有人冷眼相待,就仿佛他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错觉,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扎进了他内心深处。
他会死吗?
附近有水喝吗?一个无法行走的人要如何在野兽的袭击下保护自己?
无数想法从押送官脑海闪过,他内心象征着审判庭的那杆天平已然倾斜,或许他真的被魔鬼的眼睛蛊惑,明知面前之人是个无可饶恕的罪犯,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为对方提供一点帮助。
“长官阁下,那人看起来好像就要渴死了。”同伴的话打断了他的想法,押送官身边的人啧啧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审讯的时候下手太重了,犯人的身体特别虚弱,稍微一点风吹日晒都能让他咳血,要是还没送到就中途死了,也不知道该怪罪到谁头上。”
风沙已然糊住了年轻人的眼睛。
储水的器皿就在押送官身边放着,和犯人那辆牢笼车不同,他们所处的车厢内部配有恒温装置,隔绝了外面的狂沙与寒冷,他将瓶子从蒸汽管道附近取下来时还有一丝余温,押送官倒出小半瓶水,随即俯身从门后走了出去。
刚出车门,押送官就感受到了气候有多么残酷。呼啸而过的大风近乎将他整个人吹起,沙砾打在脸上的位置隐隐作痛,那种阴沉的天幕压抑到了极点,让人根本无法区分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就是没有人愿意靠近蛮荒之地的原因。
押送官已经皱紧了眉,但对方从他们踏出帝国边境的那刻起就一直忍受着这种煎熬,他不曾抗议,也不曾说过半句自己受够了,那道身影只是靠在墙壁上,强韧的意志力让人叹为观止。
“……劈啪!”
随着沙石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押送官朝着通往牢笼的踏板走了过去,他左手握着那瓶已经有些捂热了的水,右手则按着配枪,动作熟练地为其上膛,指腹将弹药调整至击发位,显然,这位圣裁骑士有着良好的自我修养,送水与杀人只在他一念之间。
望着靠在牢笼中的年轻人,押送官已经想好,只要对方提出一点过分的要求,他就立刻开枪将其击毙,后果由他自己全部承担。
但那人只是说:“请帮我把行李拿来。”
此刻,押送官正站在路远寒面前不到一米的位置,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押送官能看清楚年轻人面颊上刮伤的痕迹。
对方蜷缩在铁栏杆后,覆盖于身的衣物已经磨损到露出渗血的皮肤,深绿色的眼睛像猫科生物似的眯了起来,即使狼狈到了这种程度,他开口时仍然显得非常礼貌。
押送官不禁陷入了沉默。
这当然不是什么逾矩的要求,对方上车前审判庭的人就已经检查过了他的行李,年轻的伯爵被查抄了全副身家,其中包括证券、庄园等一系列挂在安东尼奥名下的财产,路远寒随身的物品少得可怜,除了生活用品就只有一本深黑色的旧书……没有武器,更没有能够和外界沟通的机械装置,跟危险压根挂不上钩。
押送官想过一万种可能,猜想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犯,要借他的手逃出去报复帝国,又或者那个危险分子正准备夺枪杀人。
事实证明他猜错了,那人只是想要拿走属于自己的物品。
就在他沉思之际,路远寒往后躺着闭上了眼睛,押送官替他遮挡了一部分催人魂下的风沙,他当然没有意见,这段时间下来路远寒已经熟悉了圣裁骑士的性情,现在就只等对方的答复了。
片刻后,那只手从缝隙中扶起了他的脸颊。
路远寒没有睁眼,因为他很清楚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黑暗中他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嘴角流下,路远寒已经太久没有进食或喝水,那种沁入肺腑的清甜让他喉咙微颤,就连呼吸也不禁加快了许多。
那位押送官似乎静静打量了他一阵,紧接着转身离开了牢笼。很快,那个袋子被丢到了他脚边,路远寒没办法伸手将它捡起来,就只能用腿压着袋子边缘,让行李不至于滑到车外。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本笔记,硬质的书封硌得路远寒腿下生疼,但他却松下了一口气,看来审判庭的人并没有仔细检查里面的内容。
紧接着他就感到了疑惑,路远寒发现袋子里面还有别的东西,那似乎是一个卷筒状的物体,不知道被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塞了进来……幕后之人能够在审判庭的监视下偷天换日,显然有着不小的来头,只是那件物品现在无法打开,恐怕只有他下去的那一刻才能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谁会在他立无援之际送东西?
路远寒瞬间想到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能够对得上号,布鲁诺·弗朗西斯送他的贵重金属被狱警昧了下来,班杰明等人又够不到探望他的门槛,除此以外他在塞诺阿再没有一个私交,难道是仇家,还是别的影臣送来的东西?
他没能继续深思,因为目的地已经到了,押送队在悬崖边上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所有人恐惧着的蛮荒之地,这里风沙不断,浓雾下辽阔的黑暗仿佛一片永无尽头的荒原。
“下来吧,尊敬的伯爵。”
替他打开牢笼的警卫嗤笑了一声,事到如今,还用那种尊称指代他,显然是为了让路远寒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路远寒伸出了手,审判庭的人解下镣铐的动作非常不耐烦,因为谁也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一刻。
机械装置下的那双手正在微微打抖,腕骨附近充满了压出的淤血,指节倒是瘦长至极,显然上一次肌肉萎缩剂的药效还没有过去,路远寒满面冷汗,仅是捡起袋子就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他下车时感到了一阵晕眩,久坐带来的后遗症让路远寒眼前发黑,他猛然喘了几口气,很快灌进鼻腔里的沙砾就让他知道了这样做的后果。
路远寒俯身咳嗽了起来。
器官衰竭的感觉让他快要脱力倒下,路远寒已经听不清审判庭的人在说些什么,指节却还紧攥着那个袋子,唯恐在狂沙下遗失了自己的物品,好在新装的那条机械义肢撑着地面,钛合金支架非常稳固,让他不至于一个不慎就摔倒在地。
“看到远处的浓雾了吗?”
警卫揪起了他的衣领,对方似乎想恐吓他,以至于唾沫星子都快要溅到路远寒脸上:“那里就是你的归处,只要越过帝国设下的边境线,士兵们就会开枪射穿你的颅骨……死亡远比流放更可怕,所以不要想着反抗,更不要想着逃回境内,你就一辈子待在这里悔过吧。”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骤然松开了手,毫不掩盖他对于重刑犯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