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叛徒甚至还提醒他,不要再抽罗刹草了。
西奥多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停留。他按照记忆中那天的行动轨迹,回到船长室休息,直到夜深人静时才走了出来。
海风带着湿气吹拂在他面上,西奥多侧身站在甲板上,雷暴下磁场紊乱,船身外侧吊着的照明灯倏然闪了一下,陷入黑暗的瞬间,他就开始了行动——灯光再次亮起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自己要去货舱干什么?
潜行的过程中,西奥多不禁想道。他对银白幽灵号的构造再熟悉不过,就仿佛它是自己的一部分,因此,他轻而易举绕开了船上的巡逻岗,翻身跃过路上的各种障碍物,抄捷径下到了货舱。
货舱内部没有灯光,黑得让人不寒而栗,西奥多虽然没有随身带着提灯,但他视力很好,窗外一闪而过的雷光就足以让他看清附近的情况。
作为海盗船,银白幽灵号的舱室内部放着各种军火设备,其中不乏具有蒸汽枪械、炮台等具有强杀伤性的武器。
西奥多开箱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状况,所有物体都在其原本的位置上待着,角落里也没有可疑的影子。但他并未放下警惕心,莫名涌上的悸动让他的脉搏越来越快,身体也随之紧绷,就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样。
“嗡嗡……”
西奥多顺着那细微的声音抬头望去,看到了舱室顶部的排风装置,扇叶正在转动,径直攀上脑海的悚然感却让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在他的记忆中,那里应该有只怪物才对。
不对、该死的!那到底是谁的记忆?
撕裂般的剧痛让西奥多蹲了下去,他的牙尖已经咬破下唇,浓重的血腥味正在口腔内部溢散。一阵模糊的影像从他眼前飞快闪过,他本应在这里看见堵着排风管道的庞大触手,渗出黑水的血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怪物去哪里了?
西奥多没能想出答案,刚才那种肾上腺素激增的状态让他感到一阵疲惫,他索性站起身来,靠着墙闭上了眼睛,让急促的喘息逐渐趋于平缓。
这只是记忆,西奥多告诉自己。
将这句充满暗示性的话在内心重复几遍之后,他终于恢复到了平时冷静的状态。西奥多想,这段记忆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被他的大脑重新加工过,和事实有偏差也很正常。
窗外的雷雨下得越发猛烈。
——轰隆!那声巨响让整座舱室为之震颤,骤然炸开的电光煞白一片,即使西奥多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眼前的亮度变化。
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竟然站着一只畸变物。
西奥多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就让他眉头紧皱,那惊恐的小怪物自己摔倒在地,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从它身下蔓延开来,还散发着热气,竟像是被吓得失禁了。
叫什么叫,西奥多不悦地想道。他已经习惯了徒手杀人的碾压性力量,因此并没有开枪,只是居高临下走到怪物面前,指节插入胸膛,从里面剖出一颗还在微弱颤动着的心脏。
它被取出来的时候还很温热,血水顺着西奥多的指缝潺潺而下,殷红如注,然而不到几秒后,那颗心脏就彻底失去了生机。
怪物死了。
西奥多放下紧攥着的心脏,忽然觉得这个畸变物看上去非常不和谐。他沾满鲜血的手抚上对方的脸,顺着鬓角将面皮扯了下来,就像他曾将幻影从自己脸上揭起一样——露出的并不是怪异恐怖的面孔,而是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这是个年轻的轮值水手。
西奥多猛地松开了手,想起卡佩之死的瞬间,他也就想起了两个人格之间毫不留情的厮杀,想起了穿越前的人生经历,纷繁的记忆涌上脑海,汇入神经的信息流拨动着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问题是……现在的他到底是谁?
无名氏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自我认知发生变化,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霎时间,船身下沉,门外风雨大作,飘飞的水流从舱板上吹了进来,他警惕地往后退去,只见空间就像扭曲融化了一样,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裂开缝隙,从里面伸出无数黝黑的触手。
触手猛烈向下延伸,极具有压迫感。
黑发的年轻人拧转身体,在货舱内快速跳跃,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一次次攻击,朝着舱门逃去,那矫健的身姿就像猛扑出去的黑豹,转瞬间,他就离开下层舱室,站在了倾斜的船板上。
糟糕了,无名氏喘着气想道,必须得尽快逃出这层记忆空间,谁也不知道困在逐渐崩塌的世界中会有什么下场。
随着他想法落下,银白幽灵号的船身又是一震,无名氏手下紧攥着栏杆,才免于在剧烈的颠簸中摔倒。晃动着的不仅是主舰,倏然间,一个怪物撞破了地面,它的身躯庞大至极,爬行科的体表上还覆盖着无数坚硬的鳞片——是它!无名氏立刻认出,这就是在实验室孵化而出,又在极地区救下他一命的怪物。
怪物的威力不可小觑。
整层记忆空间都被它撕开一个大洞,凶手却以温驯无害的姿态伏在无名氏面前,等那人坐上背部,就猛地往高处跃去,载着他穿过天幕上深黑色的窟窿,直接到了下一层。
很快,无名氏就从它身上滑了下来。
和刚才相比,这一层的空间相当狭小,甚至还没有银白幽灵号的船长室大,他视线所到之处除了白色的天花板,就是白色的可移动病床,显然,这里是医学部的重症监护室。
无名氏一刻都没有放下警惕,他面无表情,转头望向了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的怪物正坐在那里等他,那人拥有一双灰色眼睛,身着白色制服,到了脸上却只剩下模糊的雾气。望着朝自己走来的无名氏,他张开嘴,发出了属于杜菲尔德的声音:“你终于来了,3050-1……或者说路先生。”
听到那个称呼的一瞬间,无名氏肌肉紧绷,无可抑制的怒火让他神情骤变,指节攥得隐隐发白,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杜菲尔德像是看出他此刻正强忍着杀意,不甚在意地朝他笑了一笑:“别紧张,我会这样称呼你,只是出于你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到现在你应该也清楚了,这座黑塔是你潜意识的一种体现,我本人并不在这里,你是杀不了我的。”
“请坐吧,一路上辛苦你了。”
闻言,无名氏盯着杜菲尔德看了片刻。他的神情看上去极其狠厉,像要用视线剜下对方身上每一寸完好的血肉,直到恢复冷静,他才在杜菲尔德对面的那张病床上坐了下来。
正如对方所说,在这里杀人并不能真正复仇。
无名氏的脑壳仍在隐隐作痛,从刚才开始,他的记忆就变得极为紊乱,如同被人打翻的书架,无从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就在这时,杜菲尔德开始了他的叙述。
无名氏不禁想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杜菲尔德”直接对话:“没想到转瞬就过去了七年……3050-1,记得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只是一个高级研究员,还没有后来部署下的各种计划。”
“因为你身上的奇迹,我对实验的正确性坚信不疑,尝试着让一代又一代人类向怪物转化,效果却并不理想。失败后我吸取了教训,不再执着于之前的研究方向,开始自己培养实验体,为它们打造一个适宜的生长环境,为此,免不了必要的流血牺牲。”
“多亏你的基因,后续实验进行得很顺利。”
说到这里,杜菲尔德伸出了手,那头蜥蜴似的怪物凑过去紧贴在他掌根下,任由对方摸了摸它的头:“想必你也见过它了——这是3050-3的变种,这孩子对你有着天然的亲近,并不是因为你承担了照顾它的责任,而是你们之间血脉相连。”
“虽然它是由3050-3诞生的,但它们两者都继承了你身上那种渴望着厮杀、吞噬与进化的天性,在解决掉母体之后,它就是新的3050-3。”
无名氏垂首思考片刻,从鼻腔下挤出一道不知是笑还是怒火的气音:“这样看来,萨格里尔斯的惨案也是你一手促成的了。”
“你很聪明。”
杜菲尔德颔首,并没有否认他的推断:“那个实验体是3050-4,我最新创造出的作品。我之所以将你引过去,只是想知道初代和次代种之间谁更强一些,而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能为你铺路,那是它的荣幸。”
“但我并不像它们那样。”无名氏说道。
他指的是大多数情况下,自己还保持着最基本的人型,能够像正常人类一样思考行动,和那些动辄侵占一整座城、或者地下实验区域的庞大畸变物有着根本的区别。
闻言,杜菲尔德停顿了几秒,放在扶手上的指节微微屈起,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斟酌片刻才继续说道:
“按照计划,你应该在前往海上的数个月内就成长为和其他实验体相同量级的规模,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身体发生了二次畸变,某种更显著的基因遏制了α生长因子的作用,中断了实验进程七年之久……据观察员记录,你变成了一条人鱼。”
“这让我头痛了很久,所幸在β诱导因子的作用之下,你的身体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你自己不也察觉到了吗?”
随着杜菲尔德话音落下,无名氏顿时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无论是力量感、嗜血性,还是鬈曲的银白长发,都证明着他正逐渐转变为一个怪物。
他梳理着从海上归来后经历的所有事,然而细想之下,只有麝香兰偷袭时释放的气体,以及9号实验室的消杀雾气能和杜菲尔德提到的诱导因子挂上钩——看来那就是催化着生长因子发挥作用的关键所在了。
从七年前到现在,这场针对他布置下的陷阱环环相扣,缜密得简直让人打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对此,无名氏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畏惧,只是陷入了一种平静而又长久的沉默中,直到两分钟后,他才开口问道:
“我是谁?”
杜菲尔德并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是什么存在,只是伸手指着身边的房门:“只剩下最后一层,等到你杀了那个怪物,答案自然就会揭晓了。”
很快,无名氏推门走了出去。
耀眼的灯光下,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以此缓解那种还没有适应新环境的酸胀感。
就在这时,他听到坐在对面的那人严肃问道:“你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精神问题,对吗……路远白先生?”
第182章 The King(7)
“鉴于你在前期诊疗中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造成了医护人员伤亡,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必要手段帮助你冷静下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随着话音落下, 路远白低头望去, 看到了限制着自己行动的束缚带,以及身上的病号服,一截属于少年的小臂从蓝白条纹下露了出来。
那人还在履职尽责地讲着什么, 路远白却没有再听他说下去, 而是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清洗得相当干净的白色墙壁, 外面阳光明媚的天气, 窗户边上摆着一盆绿色植物, 路远白转过视线,对面医生装扮的人端着电子设备, 手下一边快速划动屏幕, 从中调取出需要的病历, 一边用语音转文字记录着这次谈话的内容。
“我现在在哪里?”年轻人忽然问道。
闻言, 那人动作停顿, 面上露出了一种介于尴尬与怀疑之间的神情。
他像是已经习惯了病人这么问,在屏幕上简单记了两句,又开口说道:“忘了是吗?距离你在本院接受治疗已经快要满半年了,我是你的第十二任主治医生, 免贵姓王。”
这是在精神病院?路远白判断出当下的处境。
尽管王医生慈眉善目,并不像非人之物,周围也没有任何危险到来的征兆, 但他并未忘记, 这是黑塔的最后一层, 他需要灭杀的怪物就在这里。
路远白试着抬起手, 但那束缚带的质量极好,他压根无法挣脱,就仿佛他真的从3050-1号实验体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王医生虽然只是在例行公事地进行问话,观察力却很敏锐,一见他有擅自动手的征兆,立刻警惕地往后挪了挪椅子:“你想干什么,路先生?直到刚才你的表现都很好,现在失控只会害了你,那你就再也没有被放出去的一天了。”
“你误会了,王医生。”
路远白停下动作,露出了微笑:“我只是被勒得太久,感觉有些不舒服而已。您仪表堂堂,还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想必没有过这种待遇。”
王医生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位年轻病人确实脸颊消瘦,略长的黑色发尾垂在颈后,让他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
无法照顾好病人,那是他们医院的失职。
王医生指腹在屏幕上轻点两下,擦去了刚记下的内容:“抱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是一开始就如此配合,我们也不会将你绑在椅子上进行诊疗……你最近有感到情绪低落,食欲不振吗?”
“没有。”路远白摇了摇头。
“会对周围的事物感到焦虑和恐惧吗?”
“几乎不会。”
类似的对话重复了几分钟后,王医生面色倏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他直视着路远白近乎漆黑的瞳孔,开口问道:“那么,你前面说的……那个沉睡在身体里的陌生人,最近还会出来活动吗?”
路远白陷入了沉默。
尽管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已经在暗自发笑。他不禁微妙地想道,原来路远寒在这里才是另一个人格。
“我无法百分百断定。”
路远白斟酌着说,他的牙尖微微咬住下唇,眉头皱起,像是在努力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但是从目前的记忆来看,我并没有失去过意识,周围也没有什么异常……病房内有监控,应该能佐证我说的话吧?”
他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王医生哑口无言,他观察了片刻路远白的微表情和动作,确认没有可怀疑的地方,才写下了最后的评语。
在对话过程中,路远白表现得颇为正常,不仅逻辑清晰,还会考虑到交谈方的反应速度,及时放慢节奏,让人不禁觉得他之所以坐在这里完全是院方的误判,应该被提前释放出去。
然而王医生垂下视线,看着病历上那条着重加粗的批注,他在内心想道,这人还真是一个隐藏得极深的魔鬼。
“行了,带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