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置业
田蚡最终还是去修河道了,没办法,心理压力太大,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精神衰弱气血亏虚,人都快疯了。
他也怀疑过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故意报复,但是一百多个仆从举着火把在外面看了一晚上,愣是什么都没发现。
就在他答应了刘彻去顿丘的那天晚上,一夜安静无事,田蚡果断第二天就上了路——鬼神也好,人祸也罢,反正看这意思,天子已经厌弃了他,再继续在长安待着也是无趣,现在出门,他老是觉得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心烦得很。
没想到的是,他刚到顿丘,就看见那只大金雕蹲在树杈上盯着他,后面几天,他去河道上监工视察,那死鸟还老是跟着他看,真是惹人讨厌!
田蚡忍了几天,忍不住了,跑去问汲黯:“那只大鹰是不是针对我?!”
汲黯这人是个直脾气,耿介得过了头,连刘彻都敢怼,对曾经谏言停修河道的田蚡那是没一点好脸色。
“自从我来修河道,金雕便一直在这里,也常常跟着我一起去视察,河道上的进度便由鹰扬卫送回宫中,有时候金雕发现了什么水流湍急之处,或是发现了木材石料,也会回来报信,不愧是陛下的鹰,聪敏灵秀得很,武安侯怕是多心了。”
——在被金雕示警过几次后,汲黯早就已经对这只大鹰黑转粉了,还是铁粉那种,他以前觉得天子怎能豢养凶兽,现在他觉得自己之前有眼无珠,这只大鹰可太灵了!
通人性,什么都懂,那日他下了河道去看桩子打得怎么样,脚底下一扭摔倒在水里受了寒,那大鹰还专程抓了只野山羊来给他炖羊汤驱寒补身。
前阵子下了一场大雨,大家连夜忙碌,大金雕还专门带着人去山上,有一只摔断腿的大野猪,他们抬下来煮了肉汤,给役夫们一人分了一碗呢。
这会儿听田蚡说金雕针对他,汲黯也很不客气:你算哪根葱啊?人家是视察河道呢,跟你走样的路就是跟着你啊?有毛病吧你?被雷劈傻了?
田蚡气得脑袋发昏:“那大雕看我的眼神就很凶狠!”
一直觉得大鹰很温柔很乖很懂事的汲黯根本无法跟他共情,闻言冷笑一声:“武安侯若是神志不清,不如还是回都城养病吧。”
田蚡觉得自己心里好苦啊。
李盛主要是对田蚡不放心,就他那个在京中横行霸道巧取豪夺的性子,李盛怕他在河道上胡来。
不过看起来,田蚡是真被天雷和乌鸦叫这一系列的事儿吓住了,对河工之事还是很上心的。
李盛放下心来,飞回长安轮休。
刘彻这阵子正在烦心丞相的事,上一任丞相田蚡被打发去修河道了,按说该是现任御史大夫韩安国接任,但是刘彻心里却不是很乐意——这么多年来,田蚡在丞相之位上越位擅权,多番逾矩,因为王太后,他也不得忍着,现在田蚡滚蛋了,他不想再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丞相来牵掣自己。
比如韩安国,就很有能力,也有志向,但正因为如此,刘彻反而并不满意,他无法废掉这个官位,那么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花瓶摆设一样的,对他绝对顺服的丞相。
那这样一来,韩安国戳在这儿,就很难处理,任用韩安国?刘彻自己不乐意,跳过韩安国任用别人为丞相?那韩安国当了这么多年的二把手,眼见着的预备丞相,让他如何自处?虽说巴结过田蚡,但韩安国也是老臣了。
刘彻也是无法,只能先拖着装死。
韩安国也是聪明人,这一拖,他很快就明白过来,天子是并不属意于他了。
韩安国在官途上几番波折,最开始少年得志,扬名于吴楚七国之时,而后又落罪入狱,以士子之身受狱吏之辱,起用后不久又犯法免官,后来投靠田蚡才慢慢爬上来。
眼看着就要登上丞相之位了,他是日夜都盼着那份下令诏书,可陛下他不乐意啊!
君心如日月,谁能相抗呢?也许是他命中就欠缺这一点运气吧。
眼下他若是不识趣,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倒不如他自己给陛下递上这个台阶。
韩安国长叹一声认了命,第二天就上奏称自己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腿脚受伤严重,已经无法行走了。
刘彻还派了人去看望,回报道韩大夫果然无法行走,只能在家中卧床将养,自然也担不得丞相的位子了。
既如此,刘彻便顺水推舟,赏赐了不少药材珍品,令韩安国好生养病,转头就提拔了新丞相——薛泽。
薛泽,是高祖时期一位功臣的后代——说起来历,最能提起来的族人还是高祖时代的,可见这个薛泽,或者说薛家,这些年来混得都很一般,既无名声也无甚才能。
薛泽本人,可圈可点的特质也无非就是廉洁、谨慎,仅此而已,他也非常识时务地遵照刘彻的心思,“无所能发明功名于当世者”,无所作为。
但刘彻很满意,这就够了。
天光五年的十月,河间王刘德去世,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李盛正蹲在漪澜殿的廊下晒太阳,旁边刘珺小姑娘正带着妹妹串珠络,从盒子里挑选合适颜色的玉珠金珠,还时不时放到金雕脖颈处比一比,看一看颜色衬不衬。
“姐姐!放这个!这个葫芦!”
刘郡接过来看了看:“这个太重了,耽误阿曜起飞,要挑一些细小的。”
李盛甩甩头,看看刘珺小公主手里已经串了三圈的珠串,心说这一堆怕不是有一斤重了,就算加上那只小葫芦也没多大影响。
再细小的珠子也禁不住她串得多啊!
“河间王叔不是上个月才来了吗?还给我送了一块很大的玉佩,怎么好好地就生病去世了?”刘珺抬头问母亲。
卫子夫摸摸她的头没说话,她一向谨慎,外朝的事儿,她不知道多少,也从来没打听过,天子的脾性她很清楚,被窦太皇太后和王太后明里暗里地影响了这么多年,他绝对不会乐见一个后妃熟知朝政。
“串好啦!”刘珺满意地打上结子,作势要给大金雕戴上,玉珠珊瑚珠琥珀石核桃木珠串了一大堆,她还分了颜色对称排列,这样一看,很像是后世冬天的那种毛衣链,超豪华版本。
李盛无奈地看了一眼,乖乖歪头凑过来给她戴。
珠串太长,在金雕的脖子上绕了三圈,李盛戴着珠串小心翼翼地飞了一圈,歪头让卫子夫拿下来,用翅膀尖尖拍拍刘珺小公主的手:你这番好意,鹰鹰心领了,但是鹰鹰戴起来真的很不合适,还是珍藏吧。
在漪澜殿蹭了一顿晚饭,李盛跑去找刘彻了。
刘彻正在看礼官给河间王拟定的谥号,最终定了“献”字,“聪明睿知曰献”,这是个美谥。
说来可笑,这河间王,还是不少儒生心目中的理想君主呢。
河间王是栗姬之子,酷爱儒学,爱好藏书,有不少儒生学者,都投奔河间王,他都礼重有加。
刘彻明面上尊儒,但实际上是外儒内法,根本目的是为了集权统治,把儒学当成手段。
但河间王刘德不同,他是真正地尊奉儒学,向往先哲往圣的太平盛世,追求仁义大道。
也因此,后世有不少儒生觉得刘德比刘彻更适合当皇帝,比如司马光、朱熹等人就曾经畅想过,若汉景帝不取刘彻,而是以刘德为太子,那么礼乐制度一定会在汉朝复兴,国家可省去祭祀求仙之费,刘德一定不会大肆兴兵,百姓也可免除战争劳役之苦。
这就有点太偏激了,李盛就很为铲屎官不平,求仙祭祀他没什么可分辩的,刘彻在这方面就是个纯傻瓜,无条件被骗的那种;
但是所谓“战争劳役之苦”,难道是不打仗不建工,国家就能兴盛吗?所谓的“天下太平”,不过是以边民百姓的血泪作牺牲罢了。
在匈奴控弦之士三十万,强敌列边,危机四伏的西汉时期,不说谋国强兵,却一心追求圣贤大道?
对于这些无脑吹捧仁义大道,妄想退一步就和平安顺的人,李盛只想把他们扔到边境六郡,让他们感受一下被匈奴时常劫掠日夜不安的痛苦。
第240章
天光五年十一月,夜色黑沉,未央宫中沉寂一片,刘彻端坐高台,手中慢悠悠地转着一只墨玉莲台,沉眸听着下面侍者的禀告。
“皇后数度传召巫女楚服,行巫蛊祠祭祝祷,多有诅咒之词。”
“当真?”
“臣不敢妄言。”
“朕登基以来,皇后骄横霸道,嫉恨失度,更有数次戕害宫人之举,如今更是以皇后之身,惑于巫祝,事已至此,朕断不容忍。”
墨玉莲台被刘彻随意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来人,传张汤。”
在一个阴沉寒冷的冬日夜晚,张汤受命查案,椒房殿被团团围住。
火光照亮了这片天空,整个汉宫一夜无眠。
李盛叹一口气,望向椒房殿的方向,那里,张汤正在把皇后宫里的所有人控制住,然后大肆搜查,连地砖都撬起来一块块看,院子里,连廊边,树下,花瓶里,梳妆柜抽屉、被褥夹层,到处都有人在绷着一张脸,把手边的东西拆开,举着火把一寸寸地查验过去。
通过系统,他能看到陈皇后满目仓惶,无助地站在一边看着,大红色的裙边沾上污泥。
陈皇后可怜吗?可怜,儿时的金屋藏娇,变成了今夜的满宫血泪。
但是,她也并不是全然无辜。
在得知卫子夫得幸有孕的时候,她在椒房殿大发脾气,“几死者数人”,折磨宫人泄愤;
她的母亲馆陶公主,更是公然把卫青抓走意欲杀害,堂而皇之地不给皇帝脸面,敢直接从建章宫把皇帝的人抓走,可见其狂妄大胆;
堂邑侯府中因为有馆陶公主与皇后,更是横行长安肆意妄为;
然而,使陈皇后落到今时今日处境的最大原因,还是她的不作为,甚至对皇帝无形中的逼迫。
她是皇后,她是刘彻最天然的盟友和亲人,在刘彻初登帝位身后无人势力单薄的时候,最需要人才亲信和政治力量的时候,她身为窦太后最宠爱信任的外孙女,不但没有在窦太后面前说一点情,反而每每仗着外祖母的偏袒逼得刘彻低头。
李盛现在都还能想到他刚穿过来的时候,刘彻刚登基两年,第一次尊儒失败后,亲信大臣赵绾和王臧被杀,军权也摸不着一点边,三公九卿,几乎都没有他的人,他是皇帝,却连自己最亲近的大臣都保不住,刘彻每每想到此处,夜里便在灯下枯坐,窦太后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连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知道陛下心情不好,可他最亲近的枕边人陈皇后,连一碗热汤都没送来过,还要在窦太后跟前抱怨刘彻待她不似以往温柔耐心。
窦太后越老越护短,生怕自己的心肝受委屈,不免就要在刘彻跟前说几句。
刘彻是皇帝,又是这样刚烈的心性,记仇记得比谁都准,陈皇后既然令他伤心失望,待他掌权后,身边又有了温柔可心的卫夫人,又怎么会再去委屈自己主动亲近皇后?
而刘彻近乎无视的冷处理,也使陈皇后彻底走火入魔。
其实,陈皇后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求仙问卜了,自从窦太后没了,她就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卫子夫荣宠不断,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她却成了个空壳的皇后,一无子嗣,二无宠爱,就连之前引以为傲的家世,在刘彻亲政掌权后,也没了丝毫用处。
她开始近乎疯狂地让巫师作法求子,只要有个儿子,有个儿子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卫子夫这么多年独宠,也只能生女儿不是吗?这就是她的机会!陛下登基十年还没有儿子,只要她在卫氏之前生下长子,陛下一定会很开心,他会回到椒房殿守着她,守着她的孩子,她是皇后 ,她的儿子会被封为太子,她一样可以翻盘的!皇帝会像以前那样宠着她,护着她,就像他们刚大婚时那样。
她想要生儿子,可皇帝不来椒房殿,她怎么怀孕生子?
于是,她命女巫楚服作法给皇帝下咒,想让刘彻回心转意只宠幸自己,她已经调养好身体,准备好了方子,哪怕是几天也好,只有皇帝来了椒房殿,她才能有孕啊!
可是现在,事情败露了。
李盛收回目光,看向旁边,他感觉刘彻好像在发呆。
少年结发,十载夫妻,或许刘彻也心有不忍吧。
但是这点不忍,在看到张汤呈上来的写着自己名字的布条后,就像是薄冰见日一样,迅速消解了。
刘彻既然求仙信神,一心只想长生用寿,又怎能容忍旁人给自己下咒!
若是陈皇后诅咒的是卫子夫,或许刘彻还没这么愤怒,可她作法下咒的对象,是自己!
刘彻对这位表妹最后的一点温情,也被消磨干净了。
——天光五年,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
刘彻下令传诏内外:“皇后失序,惑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刘彻五岁的时候,两人缔结婚约,三年后,刘彻封为太子,十年后,两人大婚,陈阿娇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宫门。
又过了十年,她坐着马车离开了汉宫。
刘彻消沉了两日,很快振作起来继续处理政务。
刘彻打算开始征收车船税了,主要针对的是商人,一来,是承继战国以来重农抑商的理念,而二来,也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
这些年花钱确实不少。
兴建上林苑,操练军队,马邑之战出动三十万人,去年更有黄河改道,十六个郡的税收全都收不上来,国库还要出钱治水建堤坝,赈灾放粮,除了这些,河东郡在开发河东郡天,印黄河水灌溉滩地,长安到华阴的漕渠需要修建,朔方的水渠也也很有修建的必要,这都是钱啊。
虽然家底厚,但是刘彻觉得自己要打匈奴,这是个很花钱的事儿,还是得多攒点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