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而这一次术后,郭纳没有再出现之前的并发症,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奇怪。”
三日后,官医们再次聚在一起。
太守的病情正在一日日地转好,可令人费解的是,他的体温下降到了一个程度后,便维持在不痛不痒的低热中。
比起之前的痛苦,这点不适,郭纳本人自觉还可以承受。但有了前车之鉴,官医们绝不敢掉以轻心。
“可我们已经视验整个腹腔,绝无遗留的脓肿。”林慎十分不解,“怎么还会发热呢?”
且这次的热症,持续得绵延低缓,不像此前陡然爆发之态,倒更像上次热峰的遗留。
谢望则似有所思。
李明夷曾提出过三种可能,而今前两种都不能符合,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也是最为无解的一种€€€€
脾热。
他抬眸看向不语的李明夷,而对方也正思索着,罕见地没有说话。
脾脏切除后,身体的免疫能力大幅下降。因此而产生的慢性低热,便被称为脾热。
没有抗生素和激素的时代,对这种不足致命的小小并发症,除了多喝热水,他还真想不出第二种对策可以快速解决问题。
正在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已有生徒请了王焘和裴之远来。
虽因年事已高,他们并未时刻值守,但也始终关心着治疗的进程。
得知现在病人仍有脾热,王焘颔首沉思,接着缓缓开口。
“劳者温之,损者益之。因脾气亏损而生热,惟当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升其阳,其热自退。①”
他顿一顿,没有立即揭晓答案,却将目光长长落在官医们背后、似乎心不在焉的李明夷身上。
“李郎,你可愿试试老夫的法子?”
第41章 难产
郭纳的病本由官医署负责,且王焘更是当今杏林第一人,专门问李明夷这一句,并不是为了征询同意,而是出于对其主刀手术的尊重。
李明夷站直了身体:“请前辈赐教。”
王焘收回目光,敛目思量一瞬,泛青的眼中似有识海起伏:“以黄芪、党参、白术益气健脾;炙甘草除烦热。配升麻、柴胡升举清阳、透泄邪热;佐陈皮理气和胃且散诸甘药之滞。再合当归养血活血。”①
他不需查阅药典便将用药历历数来,开口时已经端量好了配伍,一旁急急拿出纸笔记录的小生徒,手速都险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此方具益中气、甘温除热之效。相信病人服用之后,热症便可以去除。”
话音落定,在场的官医们不由露出惊叹敬佩之色。
熟背方剂乃是行医的基本,这些药材的作用更是入行便需牢记的,然而如何对症下药、配伍君臣,才能看得出一个医者的根底与功夫。
切脾之术世所罕有,这种所谓的脾热他们也是第一回遇上,王公却可运化应对,其阅历之厚、理解之深,令人不得不服。
“李兄?”李明夷半晌没有说话,林慎推推他的胳膊,示意他答复老师。
李明夷神情微怔,从沉默中开口:“有劳前辈,就用此方吧。”
难得他有这么配合的时候,林慎似乎悟到了什么,嘴角挂上若有若无的微笑。
等众人散去,他搭上李明夷的肩,压低了声音问:“你该不会不懂方剂配伍吧?”
这人外科功夫厉害,可很少见他用药治病,林慎料想他是短于此道。
这点短处倒让这人显得可亲了些,林慎拍拍他的胳膊:“放心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李明夷淡淡瞥他一眼,礼貌地道了句多谢,随后便抽手离开了。
“别不好意思嘛,你现在进来,还能叫我一声师兄呢!”终于捏住这人弱点,林慎忍不住向他背影调侃。
李明夷懒得理会这话。
他并非惊讶于王焘的方案,正相反,这个方剂他早有见闻。
补中益气汤,中医甘热除温法的代表性方剂之一,在手术崛起的时代被中医医生运用到脾切除术后。
而在唐朝、甚至可能是现在的世界中第一例全脾切除手术后,在没有经验参照的情况下,王焘提出的方案与之惊人得相似。
这会是巧合吗?
或者,这种他尚未理解的古老学科,同样存在足够历经时间检验的真理。
……
王焘的方剂用上三日,郭纳的热症果然有了好转。拔去引流管后,他便可以下地走路了,除了还有些虚乏,根本看不出这位稳重沉着的太守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转。
然而就在众人被这个好消息振奋时,噩耗也跟着从北方传来€€€€
安禄山大军已经于几日前进抵博陵,接着便以千钧之势奔袭南下,没有中部军的有力掣肘,叛军一路踏过华北平原,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眼看就要抵达黄河北岸。
窗外又下起小雨。
凛冽的冬风袭面而来,刚刚褪去热症的郭纳坐在案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太守还未痊愈,当保重身体才是。”谢敬泽正和他汇报前线消息,见他如此惧冷,伸手想要将窗户关上。
“开着窗吧。”郭纳却道,“老夫想看看天气如何。”
前线的战报总有延搁,恐怕此刻安禄山已经兵临黄河渡口的灵昌。时近十二月,黄河水冰冷刺骨,若他是安禄山,也会选择稍等几日,等待黄河结冰,便可毫发无损地渡河。
而这个几日究竟是长是短,就要看天公的意思了。
谢敬泽很快也领悟到这一层,放下了伸出的手,抬头望着积着阴云的天。
“张公已经调兵赶来,但愿这天能放晴吧。”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场冬雨后,寒潮再次袭来。城外的河流在一夜间进入了冰期,草木皆被冻成枯冷的一色,冷而潮的空气沉在地表上,落足时便能感受到一阵深深的凉意。
十二月伊始,陈留便彻底戒严。大街小巷皆门窗紧闭,人影寥寥,唯能听见夹着细雪的雨滴落地淅沥的声音,在这漫漫冬夜中将不安敲上每个人的心头。
李明夷坐在灯下整理着自己的手术器械。
这些陪他穿越时空的老朋友,也是和卢家结缘的开始。
安禄山叛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陈留,也不知道卢小妹她们有没有听他的话西去剑南。在历史的车轴面前,人渺小得如尘埃一般,即便自己这个已经知道了未来的现代人,也无法阻挡它的到来。
他正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忽然听见一阵笃笃的叩门声。
“李郎,外头有个姓卢的姑娘找你,说是事情有急,一定要你见她。”
传话的是官医署的守卫,对方似乎也不大好意思半夜打扰,抱歉地道:“我们已经劝阻过她,不过……”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哗的一声,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有劳你带话了。”
被撂下这一句话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李明夷一边扯着刚披上的衣裳,一边加快了步子,绕过他往外跑去。
“……不用谢。”他疑惑地歪歪头。
难道还真是这位先生的相识?
夜雨不绝。
绵密的雨珠如针脚一般,将天与地串联起来。门口挂着的灯,被模糊为长长的光圈,倒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将长街照得影影绰绰。
官医署的门外,值守的侍卫正一脸难色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女子。
“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当心惊动了太守,我们也不好替你求情。”
“我不见太守,我只要见一面李郎就好,求您再通传一声吧。”
冰冷的雨幕中,女子瑟缩的身影摇摇欲坠,如承受不住雨的重量般,眼见着就要倒下。
地上的泥土潮湿冰冷,寒意如针刀般深深刺入膝骨。可她却执着地跪在门口等着,任雨水淌过脸颊,目光期盼地向他背后望去,仿佛笃定了那人会来。
“可……”
见她如此坚持,守卫正犹豫间,忽然听得急促的步伐声€€过积水而来,随之是纸伞抖落雨水的声音。
“怎么冒雨来了?”李明夷越过守卫,将打开的油纸伞倾在女子的头顶,俯首看着她湿透的脸。
方才听声音已经有些熟悉,现在一看,果然是云娘。
她不顾禁令深夜赶来,显见是有要紧的事情。
李明夷神色一凝:“是家里出事了?”
“不是,不是。”云娘用力地摇摇头,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向守卫感激地屈膝行了一礼,接着才颤声道出了来意。
“是我接生的娘子,她已经发动了两个时辰,却迟迟不能分娩。我们本想找个老道的稳婆看看,可现下家家闭户,谁也不愿意违着禁令出来。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便想让您看看,否则,她……”
说到这里,她牙齿上下磕碰,冷得打了个哆嗦。
李明夷把伞递给她,脱下外衣披在她肩膀上,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云娘愣了一下,马上道:“就在旁边的大宁坊,我带您去。”
李明夷点点头。
才刚迈出一步,便听见身后的侍卫犹豫地喊了声李郎。
“您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太守有令,擅违宵禁者,杖责二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不愿意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可禁令便是禁令,若是连太守的守卫都不能遵守,又如何能去要求普通的百姓呢?
大雨滂沱而下,远方的天际划过一抹闪电,将李明夷湿透的脸照得雪亮。他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站立的侍卫,面容平静地向之颔首。
“那就请君如实以告太守吧,多谢。”
“李郎……”从焦急中冷静下来的云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给对方找了个多大的麻烦,一时不知该不该劝他留下。
可李明夷只是转过头,轻声催促:“走吧。”
唐朝的居民住所以坊划分,大宁坊距离官医署的位置不算太远,两人加快脚步,不过一刻便到了目的地。
出乎李明夷意料的是,云娘所说的人家没有住在坊内的正宅里,而是在一个废弃小巷的深处,看起来比他之前租赁的房屋还要破败。
“郎君见笑了。”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惊讶,云娘一边收起伞,一边快速解释,“她是我以前在平安坊中认识的姐妹,后来被人赎去做了妾。再后来……”
她嘴唇嗫嚅,最终只道:“我再遇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流落到这里了,腹中有了九个月身孕。我看她孤零零一个人,实在不能放心,便留在城里陪她生产。没想到遇上了禁令,还好郎君肯来。”
李明夷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