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晚鲤鱼疯
他一边将手术窗口利落地做了个重叠褥式缝合,一边向林慎解释:“观察引流的液体,就能知道术后腹腔内的情况。”
林慎恍然大悟。
这位李兄的治疗方式和含蓄的中医不同,逻辑总是直白得惊人。但一旦深入了解,便不会觉得恐惧。
处理完腹腔内的切口,李明夷将手术刀递给谢望。
缝合皮肤对他而言已经不算挑战,这一次,他可以试试缝合肌肉了。
“什么时候我也能做助手就好了。”林慎羡慕地看着两人。
虽然知道器械的位置同样重要,但亲眼见过这些神奇的操作,他难免也想亲自试试。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等你师兄可以主刀的时候吧。”李明夷监督着助手的缝合工作,理所当然地道。
谢望手上的动作一顿。
林慎也不太敢相信地看着他。
毕竟,这套器械是属于李明夷的,他根本没想过这人会慷慨到把主刀的位置让出来。
“每个主刀都是从助手过来的。”李明夷不太明白他们在惊讶什么,但从一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人可以学会他的技术。
垄断只会阻碍医学的进步,也终将会拦住他的步伐。
或许他改变不了历史的脚步,但起码,可以决定自己的路。
“是么?”谢望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切口上,似乎觉得颇有趣。
虽然不想承认。
但在这人面前,他好像又找到了做学生的滋味。
半个时辰后,郭纳从麻醉中醒来。
守在一旁的林慎立即站了起来,紧张地问:“郭公,您觉得怎么样?”
“老夫像是睡了一觉。”郭纳压低下颌看向自己已经被打开过一回的肚子,似乎仍觉得不可思议,“老夫的脾脏……”
“已经被摘除了。”李明夷遗憾地通知他这个消息,“因为术中出现了大出血,所以不能保脾,只能切除才能保命。”
这个手术中的意外,他并不打算隐瞒。
郭纳也并未因此而动怒。
他只是联想到什么一般,沉思的目光无意识地看向无边凛冽的远方:“所以,割去病灶,便能保全一身。”
李明夷颔首。
病人能理解当然最好。
但在那双清醒过来的眼神中,他似乎看到了比这句话本身更深远的意味。
“老夫明白了。”许久,郭纳方收回思绪。
手术之前,使者带来的那个噩耗还在耳边回荡。
安禄山已经揭开温顺的面具,带着狼子野心,正以最快的速度向黄河的南面袭来。
那么陈留必不可免地将成为一线战场之一。
“婴城。”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还未出这间手术室,便果断地看向谢望,“请你父亲来,老夫有要事商议。”
第38章 发热
郭纳要和谢敬泽商量的自然是守卫陈留的要事。
局势骤然紧张,容不得再往后拖延,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父亲此刻就在门口等候。”谢望以眼神示意林慎出去传话,接着提议,“太守公刚行手术,身体亏乏,不如就在官医署中修养。”
和前两次手术比,这次的开腹取脾显然对病人创伤更大,李明夷也说过术后仍需继续观察。官医署虽不比太守府戒备森严,但至少有一个手术室可以随时抢救。
随着麻醉余力慢慢退去,切口的疼痛逐渐明晰起来。郭纳看着自己还留着寸余长伤口的肚子,颔首接受了他的建议。
他望向站在一旁的李明夷,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口吻之中多了一份恳切:“那么能否请这位李先生也留在官医署中,一同治疗?”
开腹术后仍有相当长一段的危险期,即便郭纳不要求,李明夷也没打算走。
但这样的时局下,太守住进后的官医署必然会戒严,所以他还有个请求€€€€
“我愿意留在署中,但还请太守不要限制我出入。”
郭纳大致猜到什么:“你是想去见亲人?”
人皆有私心,想在灾难来临前先安顿好自己的家人也是人之常情。
李明夷却摇摇头,诚实地道:“我还有另一个病人需要照顾。”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属下来迟”,谢敬泽在林慎的引导下迈入了手术室中。
陪他一起来的谢照瞥了李明夷一眼,目光十分复杂。
这人口中所说的另一个病人,无疑指的是还在牢狱中的那个突厥少年。可事态有变,任谁都清楚如今郭纳才是他们这些医者最该力保之人,把一个阶下囚和太守相提并论,也只有此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某种程度上,他很钦佩李明夷。
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种坚持实在有弊无益。
“是么?”这个回答却令郭纳颇意外。
在此之前,他都以为这位民间医生是和谢望等官医怀着同样的目的。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太守,在对方眼里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病人。
想到此处,他反倒微微而笑:“好,老夫答应你。”
谢照略觉不妥:“太守公……”
“无妨。”郭纳知道他想说什么,抬手将他的话打断,“前线之事,暂不可惊扰百姓。”
谢照转眸瞟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从他沉着的脸上读出相同的意思。
愈是在风雨来临之前,愈需要安定人心。
安禄山举兵之前,郭纳的确有过逃避的想法。但眼看战火就要烧到陈留,作为太守的他绝不可倒下,更不可以露出脆弱的姿态。
所以放李明夷出去,也是向惶惶不安的百姓证明,他们所依赖的太守已经转危为安,仍是他们坚实的依仗。
在两位沉稳如山的前辈面前,谢照亦慢慢松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下官明白了。”
得了郭纳应允,李明夷便先回到衙门。今早走得匆忙,没有和张敛告假,也不知道前线的这个噩耗他听说了没有。
但走之前,谢照特意交代过他保守机密,不能和外人提起战事相关。张敛虽是官府的人,但李明夷谨慎起见,还是只将要留在官医署中照顾郭太守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看来太守公病势沉重啊。”张敛难得无事地闲着,打了桶水,有一搭没一搭擦拭着自己解剖用的刀。
前几日不是雪便是雨,衙门都未开堂。按说压了几日,今天该忙起来,可这一整日依然冷冷清清,连谢照等人也不见个影。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隐约能感应到事态不同寻常。
人一闲下来,很多之前被忽略的消息便不时浮出脑海,他不多想都难。
张敛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出别的事吧?”
李明夷没说话。
“算了。”张敛知道他从不撒谎,既然不可言说,那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他放下刀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天空,顺便提醒对方一句:“我是无牵无挂的人,你不用担心。不过你若一时不能出城,还是把家中老小接进城里吧。”
李明夷犹豫了片刻,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他对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了解不多,但很清楚这股叛军的势力是多么野蛮恐怖,如果陈留真的沦为战场,那么城内也不过是敌人屠戮的案板。
可普天之下,又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出城回到了卢家。
“李郎回来啦?快,外头风冷,进来坐坐暖暖手。”
对他的突然造访,卢阿婆显得高兴极了,赶紧吩咐卢小妹去烧点炭烤火,又拄着木杖,要去给他拿胡饼。
“阿婆您歇着吧,我不饿。”李明夷是真的没有心情吃饭,左右看看,除了卢阿婆,只有正在生火的卢小妹,还有当着她的跟屁虫的小雨,却没有看到云娘的身影。
“别找啦,小姨她进城了。”卢小妹拿木条撺着炭块,那上面便震出好大一阵烟尘。鲜红的火苗一窜,将木炭点燃。
小小的堂屋里顿时氤氲起一丝难得的暖意,李明夷伸出手放在上面,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闲聊般问:“她进城做什么?”
“说是找了个做稳婆的营生。”卢小妹把小雨圈在怀里,招呼端来胡饼的卢阿婆也一起坐下烤火,几人围在炭盆旁,倒挺热闹。
稳婆就是接生婆,也是个正经的职业。知道她正努力地继续生活,李明夷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惆怅。
等到战争蔓延,这些好不容易才往前迈出步子的人,又该在哪里找到安稳呢?
“你放心吧。”看他心情不太明朗的样子,卢小妹十分慷慨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缺用度,回来住也行。”
除了没钱,她想不到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烦恼。
反正都收留了一回,再来一次也不算什么事嘛!
“是啊,郎君是我们家的恩人,若有什么难处开口便是,我们虽穷,添双筷子也不是难事。”卢阿婆关切地看了看他,接着从炭盆里掏出两个煨着的胡饼。
说话的功夫,胡饼已经被烤得干热脆生,卢阿婆给李明夷塞了一个,又掰了一个给自己的两个小姑娘。
“呼,呼。”饼皮烫手得很,李明夷手忙脚乱地吹了一阵,才拿稳在手里了。
咬下去一口,热烘烘,暖洋洋的。
凛冽的寒冬被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小的堂屋让李明夷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我没事,只是要去官医署中待一阵子,所以来告诉你们一声。”他一边吃着胡饼一边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你们还有别的亲戚吗?”
“郎君在官医署中高就啦?”卢阿婆倒十分替他高兴,不过听到后半句话时,又摇了摇头。
“那外地的远房亲戚呢?比如在剑南一带。”
卢小妹奇怪地瞅了李明夷一眼,一时语塞:“你知道剑南离这里有多远吗?”
四川到河南的距离,对于只能步行和马车的古人来说,一走很可能就是一辈子。
何况蜀道之难,在这个没有公路的年代,更是难于上青天。
但李明夷记得,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后,皇帝李隆基选择了向天府之国的四川逃亡,并因这个明智的决定保住了自己的晚年。
陈留在黄河南岸,难免受到战争的波及,如果她们能逃往皇帝将来所在的四川,或许便可以躲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