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萧苏苏
她几乎占了陆嵬小半个生命的时间和陪伴,从陆嵬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能看到她,对待陆嵬的时候,关心起来也和大多数老人相差不远——
看看手凉不凉,看看是不是发烧,问问是不是不高兴,有没有好好吃饭。
陆嵬摇摇头,说道:“没有的事儿。”
她目光直视着监视器,过了会,忽然说:“我看眼回放。”
费鹤鸣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陆嵬已经很久没掌机了,总导演的位置也已经很久没来这里坐过了。
事实上在这一次黎数进组之前,陆嵬即便是进组,大多时间也都是商谈工作,或者是在她的要求下出一份人力,偶尔说个三两句,也都让人很受用。
因为陆嵬即便是久不经手,可她所有说的内容都总是一针见血的,选角、深入方面也比别人多了几分天生的直觉,她很敏锐。
她提出来检查回放,费鹤鸣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当下就往旁边挪了挪,把位置让开。
陆嵬戴上了耳机。
电影才用的是现场收声,后期再根据表现去调整,大多才用分轨录音的方式,可以修正一些气口、咬字上的错误。
这两种结果有好有坏,前者更有现场表演的爆发力,但现在的观众大多都听习惯了后期专业演员配音,很多演员已经不在台词上下功夫了。
但如果一个演员台词功底足够过硬,临场感和现场爆发的情绪,会将后期配音给衬托的什么都不是,因为后者容易削弱临场感,缺爆发、缺融入,会扁平而不出彩。
从前补录受设备、科技等等的限制会出现断层,以及很明显的跳戏的声音,但现有技术已经可以将两者尽可能的融合到一起。
这一段镜头中,是李梨被架着板车的父亲卖了的一幕。
内容其实极其简单,但对于整个电影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画龙点睛的一笔。
她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稻草填塞的棉袄,臃肿不堪、且寸步难行。
每走一步,浑身的肌肤都会被稻草割到、刺到。
她有父亲、有哥哥,还有一个弟弟。这样一个家庭里的女儿,不论在哪一个时代,几乎从出生就注定了可以预见的悲剧。
被拉到从未见过的繁华都市的少女一语不发,她被父亲捆着,绑着,连掏都没有办法。
平日里总是刻意抹黑的脸被上门的‘席娘’擦的干干净净,头发短,却也用烧火钳夹出了几个滑稽的卷。
她这一路都是沉默无言的,直到父亲拿到钱,架着车逐渐离开这里,她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停地追着那辆已经远走的驴车。
妈妈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情形,但她没拦,旁边有看场子的骑车自发追了上去,妈妈一点都不心急,甚至招呼着已经醒来开始凑热闹的女人们都过来看。
一张张如花般娇艳明媚的脸上,有怜悯、有嘲笑、有认命……更多的,是麻木。
但没有人离开。
她们看着少女哭啊、喊啊,一路追出上百米外,直到脚上的鞋子磨破、衣服上的稻草裸露,刺破了她的衣服,也划破了她的脸。
她的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她忍着眼泪,吞下哽咽,不再喊叫,奋力的埋头直追。直到脚底开始产生出痛感,她才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出血了的脚。
因为剧烈活动,她的脸色苍白,喘|息声极大,和求救的意思,定。
她知道追不上,只会让自已受伤,所以不追了。
来迟,比她的声音更早出现的,是她身上浓郁的香味。
黎数动动鼻子,
妈妈和她对视了一会,从前会撂下的一些锥心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讨好,无所适从,更没有麻木和认命。
这种坚毅惨痛,在极快认清现实后开始拼命向上挣扎着活的模样,让妈妈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陆嵬知道下一句台词是什么。
——“你还追他,是想做什么?指望你那个抽大|烟的爹良心发现吗?”
黎数的目光仍然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冷冷的说:“把钱抢回来,那是我的卖身钱,凭什么给他。”
“妈妈,你帮我把钱拿回来。”黎数仰着头,瘦削的脸上是不屈:“早年间,我姥姥是在富贵人家做过大丫头的,以后得买卖都好谈,我比那些只能卖身的有用。”
一口气彻底被灌满,隔着一层屏幕,陆嵬都感觉自已被镜头中的人治愈了。
接下来要补的是一个大远景,但刚刚有人过来说,*黎数的脚是真的伤到了。
费鹤鸣皱了皱眉,“重不重?”
来的人说不知道。
陆嵬起身,将耳机还给费鹤鸣,低声说:“我过去看看。”
裘夏目光一直跟在陆嵬的身后,直到她走了,裘夏才把目光停留在了画面中,定格在了黎数特写中的脸上。
过了会,她问费鹤鸣,说道:“费导,你说小黎和之前的黎数,是不是有点太像了?”
费鹤鸣的动作一顿。
她重新坐回去,手里是一个保温壶。
拧开喝了两口,费鹤鸣才说:“之前小嵬也问过我这个。她没说出口,但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费鹤鸣年纪大了,一辈子不信什么神神鬼鬼,什么死里逃生后蛰伏两年改头换面的故事。
可每一次、每一部电影或电视剧开机时,又都会举办开机宴祭祀祈福。
她不信,但不能不敬重。
费鹤鸣只能如是说:“一统前些年刚刚把大小乔姐妹推出来的时候,我也觉得像,甚至她们两个出生时间都恰好在那对姐妹离世后。”
“但是小裘啊,黎数刚刚死两年,小黎——”费鹤鸣的手指点了点监视器,“她已经十八岁了。她有父亲、有母亲,有她自已的人生经历,她们两个之间,连投胎转世都凑不到一起去,也只限于是相似了。”
裘夏食指蹭蹭鼻尖,笑了声说:“是我鬼迷心窍了。”
也是陆嵬一连串的行为实在是太诡异了。
冷不丁的就带回来一个女孩,冷不丁的那女孩就和已经死去的黎数同名同姓,甚至就连性格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演技更像是突然如有神助般开了窍。
难不成一切都只能归因于是巧合?
裘夏叹了口气,左右看看,发现陆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了黎数那边去,521和春风在旁边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黎数的脚其实伤的不重,只是被一块形状有点尖锐的石头划伤了。
这其实是在安排之外的内容,但是黎数处理的好,所以没人看出来差别,甚至算是锦上添花,因为受伤了,所以少女才停下,也就意味着,在她的心里,父亲不比自已重要。
比莫名其妙因为力竭停下来要强得多。
伤的也不算深,就是挺吓人的,直接被割进去了一小块肉,弧度明显,有一个硬币大小。
剧组里有随行的大夫,但黎数没让她来,自已盘着脚刚把血擦干净,疼的直皱眉毛。
陆嵬过去的时候,黎数甚至已经打算涂点碘伏以后,只在伤口那贴个创口贴就算完了。
521急的两眼冒泪花,机械小手捧在胸前,整个机器人呈现出了个西子捧心状,嘴巴呼哈呼哈的给黎数扇风,试图能给她减轻点疼痛。
陆嵬坐过去把它挤到一边,拍开了黎数的手——一个创口贴盖不住创面,黎数打算再贴几个,处理方式简单粗暴无脑,她一向不是特别爱惜自已的身体。
黎数被她拍的手一飞,创可贴飞到了蹲在一边的元宝背上,给元宝急的原地开始蹦猫迪,喵喵叫变成了嗷嗷叫,但这样也抓不到贴到它毛上的东西,抓狂的和521一起开始打转。
陆嵬抽空仰头看了一眼,“蠢猫。”
黎数抬头扫了她一眼,伸手去解救元宝。
她的一条腿被陆嵬搬到了腿上。
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多数演员都收工下班,只剩下黎数和相关龙套、配角还在这里等着最后一场远景,拍完以后也可以收工。
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里。
陆嵬熟练的从药箱里面取出碘伏,重新给黎数上过药以后,挑了挑,取出来了一块无菌敷贴,又用纱布给黎数裹好了。
之后,她取出了一块521擦脸的小湿巾,拆开,要给黎数清理刚刚那一路跑脏的脚。
黎数要躲,陆嵬的手攥着她的脚脖子,愣是没让她往回缩。
两人的目光不期而然在半空中相撞。
黎数慢吞吞的说:“陆总……”
陆嵬皱了皱眉,低声说:“别乱动。”
说罢,陆嵬低下头,又把黎数脚上其他脏的地方一一清理干净,细致到脚趾缝都没落下,才把黎数的脚放了回去。
黎数扯了扯唇角。
仗着这附近没人,她低头看了眼又踩进那双脏鞋子里面的脚,忍不住出声说:“陆总可真周到。”
陆嵬不为所动。
521常用的湿巾一包两片,一张擦脸,一张擦身体。她给黎数清理完以后,还剩下一张,就着剩的那张擦了擦手。
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黎数的脸一半一半的藏在阴影下,唇角是一抹怎么看都不像是善意的笑。
她狼狈的挪开视线,低着头把脏湿巾扔到521背后的篮子里面,说:“应该的。”
又过了会,陆嵬忽然轻声说:“从前有个人,也是这么帮我处理伤口的。”
黎数不为所动。
521无声的靠近了点,屏幕上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陆嵬说:“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去海边旅游,我的脚被海滩边上的贝壳划烂了。”
黎数抱着胳膊靠在一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场务和道具已经开始做最后的检查和标点,这一些弄完以后就可以过去开拍了。
闻言她‘啊’了一声,虽然给了回应,没让陆嵬一个人唱独角戏,但语气不咸不淡的,“就是你女朋友吧。”
陆嵬‘嗯’了声。
黎数扯扯唇角。
过了会,她说:“那您记忆力还挺好的,现在还能把学到的东西用在别人身上,我真诚的夸您一句会活学活用。”
意识到自已说的有点过,黎数没再继续挖苦,从原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