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代的爸爸
这让岑韵想起了自己的青春,那时她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毫无悬念的考入了本地最好的高中。就在一家人庆祝的时候,他们接到了市里排名第一的高中校长的电话。对方说他收到了李秋毅老师寄送的关于岑韵材料,在中考出分后,校长诚邀岑韵到他们学校就读。
三年学费全免,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能直接进入数学竞赛班。他们虽然是高考强省,但是却是竞赛弱省,换个赛道能够有机会保送清北。
第一天走进那个班,岑韵看到的画面就像是今天她看到的足球场:同学们全是男性,只有她一个女孩。
后来她跟李老师开玩笑,说她当时感觉自己就跟进了男澡堂子一样。
他们要备赛的那个比赛叫IMO,即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岑韵之前看过往年的习题集,她表示可以。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高一的第一次内测就拿到了非常好的成绩,有老师甚至遗憾没有卡时间让她参加今年的省赛。她的性格也很好,虽然班级里都是男生,但她和他们关系处得很融洽。她也不骄傲,和老师、同学讨论问题态度从来都谦逊有礼。
人人都很喜欢她,大家都认为挖到宝了,这姑娘一定会是一颗明星!
带班的一位教练甚至断言,说明年IMO的中国代表队,六个席位里一定有她的一个。
“十几年了,她可能是我们省第一个能冲进国家集训队的女生吧。”另一位教练也兴奋不已,“全国只有六十个席位,冲进去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三位教练里,只有一个人不看好她,那位老师姓吴。吴老师对岑韵的成绩和天赋都不置可否。
吴老师当然也正常地在教她。他没有被她的成绩迷惑,他一直暗暗观察着这个天才姑娘。他看到她不止在做竞赛的习题,她也同时会看很多和竞赛毫不相关的数学书籍。
学校的图书馆她是常客,她经常从那儿抱一堆书回来,就像是进货的一样。
她在备赛的各种课程上并不太活跃,但是私下里,她会和另两位教练请教有哪些值得推荐的数学名著,比如诺尔当的《分析教程》之类的书籍。
吴老师从没有在面对她的时候表现出什么异常,但有趣的是,她竟然懂得要避开他。
大概是因为非常聪慧的岑韵已经洞察到了他的想法,所以主动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吴老师,岑韵当然记得他,这是当时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人。
他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看破她诡计的人。岑韵见他就如同耗子见到了猫,她有点怕这个人在某天提前戳穿一切。
但他其实是个好人,他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保持了缄默,直到高二的时候,岑韵宣布退出竞赛班的事情尘埃落定后,他才说出了答案。
“她不会参赛的,她就是来玩玩而已。”
当那两位教练和校长还在轮番劝说岑韵的时候,吴老师站在角落里,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她把这个当游戏,而不是当理想,别看她是个小孩子,她心里想法多着呢。
这的确是岑韵的计划,年少轻狂的她无意去做个清贫困苦的数学学者,她爱数学,这是当然,但只是玩玩而已。
之后她会正常参加高考,对她来说学习一年完全够了,她早给自己选好了目标学校和目标专业。它的经济专业很好,比清北好考多了。她甚至知道如果想进泛体制内,那个学校比复旦都更适合,她将轻松地过上想要的生活。
女孩子,开心快乐就行,她又不是个男的,没必要吃那个苦。
来这个竞赛班她很开心,这些专业教练的视野比她的朋友李秋毅要更广阔,她看到了更多的风景,从数论到组合数学,从拓扑到偏微分方程……但她现在玩够了,再玩下去就要假戏真做了,她得离开了。
她的离开也很风光,虽然最后也没参赛,但她当着众人的面做了那一年的竞赛题。
那届那道难倒了美、俄、韩、印选手的题,岑韵在场外拿到了满分。
大说家争相传阅她的解法,说她是无冕之王。她很得意,就在她努力掩饰自己的狂傲之时,她看到站在僻静处的吴老师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这次他不是面无表情,他用悲伤的目光看着她……就好像要落出泪来一样。
“……”
岑韵当时不以为意,但冥冥之中大概自有安排,那个眼神她竟然无法忘记,他当时的样子这就这样刻存在她大脑里很多年。
吴老师那天的悲伤,大概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成年人,早就预测到了她的今天。
那个自认聪明绝顶、机关算尽的孩子,终有一天会长大。
她会后悔的。
吴老师不知道的是,困住她牢笼竟然如此荒谬可笑!
最爱她的爸爸在不知不觉中教会了她懦弱,教会了她胆怯,教会了她醉心世俗。
‘……玩玩而已……’
那天吵架,江栎川也说了这个词,岑韵想起来了,就是这个词一下点燃了她,令她立刻就恼羞成怒了起来。
备赛的那两年,她是努力的,刻苦的,经常在教室里伏案到深夜,她自认为自己如此专注,大概就不会背上‘玩玩’的骂名。
可人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无论怎么掩饰,她就是如此做了……
“真心喜欢的事,需要全心付出!”
“女人又怎么了?你不像我什么?”
“我是男的,还是人妖?”
“你真是不可理喻!”
岑韵再次抬眼看向眼前的球场,她突然领会了江栎川这么久以来的良苦用心。之前的那些周末,她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带她去看少年女子足球队的集训。
是因为她喜欢看足球吗?不,她是想告诉她,女孩子也能做球员。做足球运动员,做铅球运动员,做一切她之前认为女人不该做的事。
她童年时期看到的世界并不是该有的世界。她是聪明的,是早慧的,但她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她错了!在这件最根本的事情上,她真的错了!
/:。
“别说自己是女司机,你不是开得挺好的吗?”
“别说自己做不到,你要把自己想象成银背大猩猩。”
“《血源》里你最喜欢的结局,不就是那个冲破梦境牢笼,找回自我的结局吗?”
你能做到的!岑韵,你能做到的!!
她重新拿起手机,透过模糊的泪眼,她从通讯录里翻出了陈颢院长的信息。
这么多年来,陈院不曾放弃,每一年他都会在新年祝她新年快乐,而自己却只是回他一个礼貌客气的:新年快乐。
陈院期盼自己有所回应,但自己却从未回应。
看着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回想读书时候,他们一起的快乐时光,岑韵羞愧难当,无颜以对。
一个多月前,她当时只是为了讨好江栎川才去的图书馆,在那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天赋,竟会悄无声息地离自己远去。
当她发现自己看不懂那些论文,看不懂别人的研究方向时,她是真的慌了。
我被抛弃了……我已经二十九了,我现在这个水平只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就算我去了研究院,也不过是妖怪现形。
大彻大悟还有什么意义?
迟了……太迟了……我要怎么和你们解释,我已经是个烂人了……
第172章 一个不认识的男同学
春节就这样来了,岑韵木讷地辗转在各个拜年的聚会上,她看到许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在她面前晃动——那些曾经年少的脸庞成熟了,那些曾经壮年的人们衰老了。
不论你懊悔还是如何,时间就是如此,并不会因此倒转或停止流逝。
她爸一如既往的爱和别人谈她,一说到女儿,脸上就会洋溢出骄傲、幸福的笑容。
如今,这笑容令她内心极度复杂……但却又无法在心里产生埋怨的情绪。最痛苦的折磨不是有人对你充满恨意的迫害,最痛苦的折磨是错误的爱。
陈颢院长依旧如约发来了新年的祝贺,岑韵长久沉默后,依旧还是只回复了些礼貌的话。
这次她不是不想回应,她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岑韵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给她一点建议,告诉她如何面对这么多年来,自己辜负的这么多人,告诉她有什么解法,解开这个一团糟的结局。
但就如黑塞所说:没有人会来。
没有人会来承担你的苦难,因为那仅仅是你的苦难。
这大概就是世界的真相,可……这真相实在是太苦涩了。
“闺女,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岑建钢又问了她一次。
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岑韵觉得自己顶多是有点无精打采。实际上她状态真的挺糟糕的,无论是脸色还是神情看起来都像是得了重感冒。
晚上是另一场聚会,她坐上车,拒绝了她爸爸送她回去休息的好意。
“你冷吗?”
她爸看她缩成一团。
不冷,岑韵摇摇头,她没意识到自己缩成一团。
今晚的聚会很隆重,不是在谁家里,是在酒店,据说好几位妈妈的朋友同事组的,他们老姐妹要一起好好聚聚。菜挺丰盛的,好多海鲜,岑韵还看到一盘顶不错的海胆。这盘海胆要是在上海,两千块下不来吧?她想。
可惜了,今天吃不出味。
入席前,有人和她介绍,说这是刘璋,这几年一直没回老家。你还记得吗?你们高中一个年级,他也进过集训班呢,你们是同学呢。
谁啊……岑韵没印象。
“当然记得,你好你好。”岑韵假装认识。
“你好。”对方也和她问好。
有长辈刻意要把他安排到岑韵身边,但这位刘璋婉拒了,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饭局上依旧是非常热闹,多年不见的几位老姐妹互诉衷肠,她妈妈破戒喝了几口酒,脸色绯红。
岑韵麻木地跟着大家笑,等着宴会结束就回家睡觉。酒过三巡,大家依旧没有散场的意思,那位刘璋突然站了起来,说他先回去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岑韵是不是也想回去休息?他可以送她回家。
浑浑噩噩之中,岑韵竟然答应了,不知为什么……后来想起来,大概因为他当时看向她的目光,也足够复杂吧。
那晚没风,没雪,夜空宁静,天气挺好的。
幸好如此,因为这位根本不认识的刘璋同学没有去开车,他邀请岑韵散步回去。
比较合理,酒店距离岑韵她们家也有一公里多一点。走就走吧,岑韵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被酒店的暖气烤炸了,散散步也挺好。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二,”等他们走出酒店,走到安静的大街上后,刘璋说,“你和你妈到我家做客,你送了我一本挺漂亮的笔记本,那天你还教我怎么在台灯灯泡上用鱼肝油烤‘饼干’。”
笔记本不记得了,但岑韵想起了‘烤鱼肝油饼干’的事。
“第二次再见,就是在高一的暑假训练营里了,我坐倒数第三排,靠走廊那边,我同桌是李老x。”
李老x岑韵认识,重度话痨,幻象狂人,那会儿他和岑韵共同创作过一本小说叫《穿越后我俩霍霍了霍格沃兹》。
哦!岑韵想起来了,原来你是他同桌啊,哈哈哈,想起来了……
“你对我没印象很正常,高一结束后,我就离开了集训队,”刘璋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
他发现,即便过去了很多年,少年时期的挫败和不甘依旧刻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