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溪未央
一连串的问题砸在武祈宁的脑里,搅得她不得安生。她努力将心底那些担忧压了下来,静下心将眼前的奏折尽快处理完。
宋时微裹了一层外衣,静静坐在案牍旁。垂眸望着被她精心保存的老虎花灯。
小老虎张牙舞爪地对她咆哮,她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耳朵。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少年的面容,眼眸明亮,肆意张扬,眼尾的那颗朱砂痣熠熠生辉,宛若刻在了她心上。
她那时就觉得这只老虎跟陛下很像,果然不出她所料,陛下英明神武,有明君之相,没辜负她的期望。
如此想着,宋时微弯了弯眼眸笑了下,只是那笑容有些苦涩。
这样的君王又岂能因为她,因为那点少年人的情愫被后世编排呢。她不愿史书上记载的她有一丝污点。
她的君主自当是苍穹上熔金造就的日,当得起所有人的传唱,当得起世上一切的赞美与崇拜。
不喜男女之事和有磨镜之癖是不同的,前者最多不过赞一句帝王喜政事,乃明君的典范。后者呢……
宋时微消瘦的身体发着颤,她将泛红的眼眸移向了别处。
触目而望,她才恍然发现,她的踪迹早就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伴了许久。
那时的傀儡皇帝经常往她府上跑,会将脑袋搁在窗户上,猛地出现,灿烂地唤她太傅。后来她怕她撞到,就在窗户上铺了一层软布。
她喜欢黏在她身旁看她处理奏折,于是她就在她案牍旁放了一张小桌子,让她可以撑着脑袋望着她,不至于伤到脊柱。
她喜欢枕着她的膝盖睡觉,她便抽出时间来先将她哄睡,而后再起身处理奏折。
如此一想,皆是她的错,皆是她的越矩才让陛下产生那些不时宜的想法。
武祈宁一身便衣小心翼翼地来到丞相府上,将宋凛召了出来。
她不敢往太傅府里安插棋子,又担心太傅的身体,只得如此。仔细询问,知太傅并无大碍后,她才舒了口气。
而后,她抿了抿嘴,纠结地瞧着近在咫尺的太傅府。
她有些想见太傅。
她就偷偷进去望一眼,就看一眼。太傅不会发现的。
嘎吱一声重响,好似有人跌在了她的院里。宋时微蹙了蹙眉,起身打开了门。
墙头的碎瓦掉了几块,武祈宁狼狈地跌倒在地,用手撑着地打算起来,迎面就撞上宋时微严厉的脸庞。
陛下又不走正门!
武祈宁哆嗦了一下身体,手没撑住啪唧一下又摔了下去,脸色更加苍白了。
所有的怒气和权衡利弊在撞见她揣揣不安的眼神后,什么也没了。
她心软了,若说错也是她错在先,跟陛下计较什么。
宋时微叹了口气,弯腰将她扶了起来。
第108章 “陛下,可有何处伤到?”宋时微将武祈宁扶进了屋里,上下打量了一……
“陛下,可有何处伤到?”宋时微将武祈宁扶进了屋里,上下打量了一会,见她只是衣服脏了点,身上并无明显的伤口,她稍微松了口气。
“疼,好疼,浑身都疼。”武祈宁惨白着脸,哆嗦着嘴唇,双手揪住了她的衣袖,沙哑着声音喊着。
宋时微再一次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玄色的常服沾上点泥泞,并无破口。唯有左肩上隐约湿了一块,她伸手轻轻一按。
武祈宁顿时闷哼一声,额上溢出细密的冷汗,她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左肩,努力让自己扭曲的脸恢复正常。
“太傅,朕无碍。刚才不过是撒娇罢了。”
“陛下,松开!”宋时微浅淡的眉目蹙了起来,淡淡地瞥了武祈宁一眼。
平日里她闯祸不想让她发现也是这个表情。
哆嗦的手掌使劲捂着,让宋时微已经上手的手怎么也扒不开。
“不要让臣说第二遍。”严厉的话语下,是宋时微狭长冷冽的眼眸。
“别生气,朕一时忘了。”见瞒不住了,武祈宁先给宋时微打了个预防针,这才慢慢放下了手。
撕啦一声,衣裳直接被她扯了下来。浅色的单衣下,是一摊鲜红的血迹,其上隐隐约约泛着黄。宋时微扯着衣服的手有些发抖,她愣愣望着武祈宁左肩的伤口。
这是她那次在天牢刺的伤。
她记得她刺的不深,这么些天早该好了,陛下根本就没让太医救治。
“武祈宁!”什么礼仪尊卑立即被她抛之脑后,她尖声唤了一声她的全名。转身向外走。
“我立即传太医!”
“不要,朕不要那些人进来。”武祈宁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力道之重令宋时微半点也脱不了身。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如同哄孩子般哄着她:
“陛下,仅是简单的剑伤,不疼的。若再不处置,恐伤龙体。”
“不要其他人,就要太傅。只要太傅。”无论宋时微说什么,武祈宁都低着脑袋抱着她的胳膊念着这几句话。
“武祈宁,你在这给我耍混是不是?左手那只胳膊不想要了?”宋时微空下来的那只手放在了腰间佩戴的剑柄上,青筋暴起。
若不是她身上有伤,她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同她在这胡搅蛮缠。
似乎感受到宋时微快压不下去的怒火,武祈宁缩了缩脖子,这才退了一步,轻声道:“朕记得屋里有药箱,里面有金疮药,太傅替朕上些药即可。”
僵持了许久,宋时微先败下阵来,她从床榻下掏出药箱,将药粉洒在有些溃烂的伤口上。
干涸的嘴唇哆嗦着,指尖发白般紧紧攥着宋时微的衣袖。武祈宁垂眸盯着衣角褶皱,将口中的痛呼尽数咽了下去。一双眼眸波光粼粼,碎在宋时微的眼里。
宋时微瞧着心疼,便弯下腰来,凑近了些,轻轻吹了吹,边吹边哄着。
微凉苦涩的气息轻柔地拂过伤口,如初春略过湖面的微风,萦绕在武祈宁的鼻尖。抬起的手哆嗦地慢慢靠近,轻轻搭在了她的腰上。
“陛下,您逾矩了。”淡漠的声音如一记暴呵,打在武祈宁心头。
“太傅,朕……抱歉。”她张了张嘴,见自己的行为实在无法解释,垂下脑袋收回了手,哑声道。
“陛下,臣到底是哪般好,让您这么惦记。”蹙起的眉峰,紧绷的脸颊,狭长的眼眸,宋时微矗立在那,居高临下望着坐在凳上耷拉着脑袋的武祈宁。
“太傅千般好万般好,哪里都好。朕……就是喜欢。”眼眸盯着地,她吸了吸鼻子,沙哑着声道。最后那一句话被她放的很轻,很软,仿若放在心尖上珍视了许久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展示给她看。
宋时微抿了抿嘴,扬起脖颈,喉结在紧绷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像是要将酸涩的硬块生生咽进胸腔。
薄如蝉翼的肌肤下青筋跳跃,她的眼尾红了一片。
“臣比陛下大了十岁,臣的性子强硬,犟起来又冷又臭……陛下许是没尝过情爱的滋味,才会对臣有所偏爱。再年长些,怕是……就腻了。”她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些话来。
还没说完,便被武祈宁打断了,她立即扬起脸来,一双丹凤眼如同淬了光的黑曜石,眼瞳深处波光流转,碎光随着眼睑的开合明灭,恰似暮色里将息未息的星火,灼得让人挪不开眼。一下一下撞在了宋时微的心上
她斩钉截铁地道:“在朕眼里,太傅的一切皆是好的。年龄好、容貌好、性子好……所有的所有都好。我永远也不会腻。”
“陛下,您可有想过后果。若真那么干了,史书会怎么记载您,后世会如何想您?臣不愿看到这个场景。听臣的话,我们都好好静一下,好吗?”
宋时微哑声哄着眼前这个格外固执的孩子。就如同先前千万次所做的一般。
只是,原本听话的孩子羽翼渐丰,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也不愿意听她的话了。
“百年之后的一切与朕何干?那些污言秽语与朕何干?朕只知道若此时有人胆敢犯到朕面前,在太傅面前说三道四,朕便斩了她。”武祈宁眉梢微挑,眼尾似衔着未化的初雪,微微上翘的弧度勾起三分锐利。
全身上下皆是少年人掌权的肆意妄为。
寒光乍现,利剑出鞘,裹挟着破空锐响,剑柄一下打在她的右肩上。
“若是臣呢?陛下也要斩了臣吗?”
武祈宁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脊背挺得格外直。她垂下眼眸,一字一顿道:“太傅身为帝师,自有管教之职,朕自无话可说。”
剑柄再一次砸在她的肩上,武祈宁闷哼一声,扬起通红的眼眸,呜咽道:
“朕只是心悦太傅,想要跟太傅在一起,有何错?朕既没有酒池肉林,也没有迫害百姓,朕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握着剑柄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僵持在空中,再也打不下去了。指结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宋时微的睫毛剧烈颤抖,像是暴风中折翼的蝶,扑闪着想要拦住眼底翻涌的泪潮,与这摇摇欲坠的躯体较着劲。
武祈宁抹了一把泪,目光灼灼地仰头盯着她,一字一顿问道:“朕只想问太傅一句,太傅可曾心悦朕。若不心悦朕,您的眼眸为何这般的红。告诉朕。”
那抖动的朱砂痣像一滴凝固的血珠,顺着视线烧入胸膛,滚烫的触感从心口炸开。每一次心跳都裹挟着灼痛,像被人用烧红的银针将这抹艳色深深刻进血肉。
剑柄呼啸而过,这一次,打在了她自己的身上,而后,剑柄再也握不住了,嘎吱一声砸在地上。武祈宁通红着眼凑上了前,哆嗦地揉着她的伤口,苍白如纸的手臂上,一道突兀的红痕蔓延开来,像是春日里突然绽放的血色海棠。
宋时微闭了闭眼,直挺的背佝偻地弯了下去。滚烫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而下,滴在颤抖的脖颈和凹陷的锁骨上,瞬间溃不成军。她轻声道:
“陛下没错,从始至终都是臣的错。”
“太傅,一切皆是朕的一厢情愿,您若不愿朕也不会逼您。您不管朕就好了。你别……别”哭
武祈宁无措地轻轻拉了拉宋时微的衣袖,那双手想碰又不敢碰她。
沾上泪珠的眼睫颤了颤,她睁开了泪眼朦胧的眼眸,瞧着跪在地上急得团团转的武祈宁。
“陛下啊。臣是您的太傅,若有错,也是臣一人之错。史书上的污名也该是臣的。”
她伸手拢住了武祈宁的眼眸,弯腰凑了上来,在她的唇瓣落下了一个吻。
很轻,很轻,一触即逝。
咸湿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砸在武祈宁的嘴上,混合着津液被她吞咽了下去。
武祈宁愣住了,被遮盖住的睫毛一下一下慌乱刷着宋时微的掌心,涌出的泪水打湿了她的手掌,顺着脸颊而下。
“太傅……”
“臣在。其实,臣也心悦陛下……”
一语刚落,宋时微闭上眼眸又凑了上去,她将武祈宁嘴角的泪一一吻去。
而后她温柔地抱住了武祈宁的脑袋,将其搂在了自己的胸前。伸手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身为太傅,是她未尽职责教导帝皇。身为臣子,是她不知廉耻引诱帝皇。
千错万错皆是她的错。陛下年纪小,皆是被她蒙蔽了。
万千罪名由她担着,无论生前还是生后,陛下只需高坐在殿堂上,执掌江山,威仪九州。
她是她的太傅,不需要一个孩子在她前面担着。
这个孩子,只需要站在她身后肆意妄为即可,她……愿意的。
陛下,您想做什么便做吧。
“乖孩子,抬起头来。”
温柔的声音下,覆着薄茧的手轻轻摩挲着武祈宁的下巴,将其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