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谢挚慢慢睁开了眼,眼神许久都是一片茫然哀凉,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无声地流泪。
姬宴雪沉默地哄慰她,握紧她冰冷的手,将她拥紧在自己怀中,一下下抚她的头与后背,耐心而又沉静。
女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小挚,有我在,别怕……我在这里,阿宴陪着你,好吗?”她亲吻谢挚的面颊与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谢挚的眼里才一点点聚起微弱的神采,好像头一次见到她,又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细细看她,小声重复:“……阿宴?”
“……嗯,是我。我是阿宴,是你的妻子。”
姬宴雪方才还镇定自若,眼下却因谢挚这一声轻唤而酸了眼眶。
她眨去泪意,这才发觉自己出了满身的冷汗。
谢挚的痛苦成百上千倍地在她身上放大,谢挚做噩梦,她却似乎比她更痛、更恐惧,此刻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酸涩与欢喜。
“阿宴、阿宴……”
谢挚抱紧了姬宴雪的脖颈,此刻只有姬宴雪的名字和体温才能带给她一点安心。
“我害怕……我怕……”
她惶然而急切地抚摸姬宴雪的眉眼,像是怕她忽然消失不见,“我梦到了很多人,很多过去的事……阿宴……我现在是醒过来了,还是仍在梦里?”
无数旧日迷影在梦境里繁乱地闪现,时空颠倒错杂,一时闪入过去的记忆,一时掺进小世界里其他的世界线;
她梦到牧首大人前一刻还认真地抚着长琴,下一刻就扑倒在地,血液从胸膛中汩汩流出,染红了大片的土地,丹朱鹤死不瞑目的头颅横在主人身边,洁白的羽翼已经折断。
还有更多来自小世界的破碎画面,灌入脑海中,令谢挚头疼欲裂,混乱不堪。
那些梦境与画面太过真实,实则是她在小世界里亲自经历过的无数种“可能”,她抱紧姬宴雪的时候,甚至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清醒,所处的又到底是哪个时空,哪条世界线。
“……要是死掉的是我就好了。”
谢挚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地哭泣起来,深深垂下头去,仿佛有极沉重的重物压在她的脖颈上。
她的哭声也是低低的,极力压抑克制,声音发颤。
“我来得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对不起……我什么都救不了……对不起……”
战争毁灭了一切,也几乎毁灭了她自己——即便她是最后的胜者,可她也是最大的败者,因为为这胜利她失去了太多太多;她的心与灵魂全留到了过去,而过去已经全毁了。
她深恨死去的人不是自己,但既然没有死,她也就不能不打起精神来做点事,不让自己这性命空空浪费。
有时候,谢挚会毫无缘由地突然生出一股死亡的冲动,这冲动强烈莫名而又无法自制,侵入她的脑海,如同毒蛇吐信。
——在看到极美丽的景色的时候,在平淡甜蜜的每一个普通的日常,这股冲动会忽然降临,像夏天的雨云,将阴影投向阳光明媚的大地,她的心情随之低落下去。
谢挚无意识地想,若是牧首大人他们还活着,会是怎么样呢?他们现在会做什么呢?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总是想起少年时的一切,想起火鸦,想起碧尾狮,想起那凶险万分的太古战场,和真龙的水晶宫;
想起族长抱她,罚她跪,想起白发的祭司怎样风轻云淡地逗她,想起稳重而宠溺她的象英,装着温柔其实大小姐脾气的鸾吟芝,冷冷淡淡的蒲存敏和她的葡萄藤师父,形影不离的钱德发和熊剑北,有两撇小胡子像个土财主的钱进荣;
晴朗的月夜时,夫子最喜欢请指猴为自己斟酒小酌,谢灼总是缠着宋念瓷不放,浣熊长老因为她夹带《良妻十诫》气得毛发都蓬松炸起,姜阔骑着小狗郎君跑得满脸通红,北海一旦下大雪,饕餮便会兴奋地扑到雪地里打滚,这时眼睛婆婆便会在小木屋里恼怒地喊叫,让谢挚管管它。
她不仅想起自己的朋友亲长,也想起那些与自己关系普通、只是点头之交的人们,甚至也包括她曾经深为憎恶的人、对她百般利用的人,譬如人皇,譬如谢惜自。
所有曾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人都在她脑海中时时闪现,他们如今大都早已逝去,像一场极绚烂的星幕,万千星辰交织汇聚,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猝然而逝,有的长久地明亮停驻,最终也将缓缓暗下——
黯淡消逝,这就是所有生灵的命运,不过是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而已。
谢挚知道,她与姬宴雪,也是这众多星辰中的一颗。
假如没有姬宴雪,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是她的牵绊,是她的锚,将她与现世连接在一起,使她尚能保存一些少年时的性格与心力。
她或许会在无穷的世界线中承受不住,心神失守,崩溃迷失;
或许会走上太一神的旧路,在拜访过应拜访的故人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自尽在虚空里。
生对她而言已无意义,更无任何可眷恋之处,死亡才是她最好的解脱,她只恨不能速死,死后不能速朽。
她有时感到,她已是一个旧世界的游灵,亟待被新的生力军清扫,若干年后,或许会有人举着她的大旗,涂抹她的形象,篡改她的心意,也或许会有人在文字的残片与幻影中竭力试图拼凑出她的事迹,更有可能她得到的会是人们的遗忘与忽略,她的一生最终只会坍缩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印记。
但是这一切,谢挚都不在意*,这都是与她无关的、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未来不可知,能把握的只有现在而已。
“不要这么说……小挚。你谁都没有对不起,你已经尽力了,你付出的也已经够多了……”
姬宴雪抚上谢挚的脸侧,略有些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谢挚哽咽着不愿抬头,只想躲在姬宴雪怀里,但还是被迫与姬宴雪对视。
她看到女人的碧眸深邃,在黑暗中微微闪烁,蕴含着许多极为复杂的情绪,心疼,眷恋,理解,怜惜……如海潮翻涌,但又极其克制。
“你要学着放过自己,这不是你应该承担的……”
姬宴雪的声音非常轻,像梦一般传过来。
顿了顿,她坚定地道:
“假如你一定要认为那是你的责任,你的错误,你的罪孽,那么我和你一起承担。”
“保护五州,这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而我并没有好好地履行好;而保护你,也是我作为妻子应当尽到的义务,可是我也没有保护好你。”
“你看你,现在哭得这么难过,而我却没有一点办法……”
她指腹拭去谢挚的泪珠,“这难道还不是天大的失职吗?”
“如果真的有人犯错,那也应该是我才对,五州生灵应该责罚我,你……也应该责罚我,小挚。”
“我不配做神帝,也不配做你的妻子。”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阿宴——”
谢挚本在伤心流泪,却不能不被姬宴雪的话吸引注意,本能反驳。
“——那这又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小挚?”
仿佛早就预料到谢挚会这么说,姬宴雪平静地、极快地将谢挚的话原样还给她,继而看到谢挚一下子愣住,露出怔忡的神情。
她知道,她听进去了。
第419章 真实
谢挚慢慢垂下眼,似在思索,又似在惶惑。
姬宴雪并不急于催促,她知道谢挚需要一点时间,而她多久都等得起。
“你总是背负着很多……”
姬宴雪轻轻抚摸谢挚的脸,“我知道,我无法劝说你不去自责痛苦,就像当年裂州之战,神族为之牺牲大半,我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我直到现在仍然认为,我是神族历史上最差、最无能的神帝……”
谢挚抬眼,目露心疼不忍之色:“阿宴……”这些痛苦她可以施加在自己身上,却不能听姬宴雪如此自责。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小挚。”
“看着我,小挚,我想要你看着我。”
姬宴雪重新捧起谢挚的脸,她仍旧温柔耐心,但又不容拒绝。
“我唯一想请求你的,就是你不要再用那些可能去折磨自己,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或许不是我可以帮你消解的,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不论是什么伤痛,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一起分担。”
她将谢挚的手牵到唇边,亲吻她的手背,恳挚道:“至少给我这个机会,可以吗?”
“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道侣,你的爱人,你完全可以信任我、依赖我,向我倾诉,对我撒娇、发脾气、使性子……我就在这里,永世不变。”
“我们一点点来,好吗?如果你不想说,也是可以的,我不会勉强你。”
“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而若是这开心是我为你带来的,那就更好了。”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谢挚小声说。
她的状态似乎好一点了,至少没有方才那般悲伤酸楚,姬宴雪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欣慰地笑了笑,“我也是。”
“阿宴,抱抱我……”谢挚主动请求。
姬宴雪自然无有不应,甚至因为谢挚向她提要求而感到欣喜。
她抱住谢挚,将她完全嵌入自己的身体,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下亲吻她的发顶,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还低声哼唱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姬宴雪唱歌的声音很好听,谢挚忍不住道:“再唱一首好不好?”
“好。”
于是姬宴雪重新唱起来。
……
长夜漫漫,宫殿外有风雪之声,谢挚抱着姬宴雪,感到广大空阔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她想:我愿意献出所有一切,只为了这一刻不过去,永远停留在现在。
“阿宴……”摸着姬宴雪的脊背,谢挚想了很久,才谨慎地发问:“你认为……死亡是什么?”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低低地笑了,“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让我想想,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我得好好地回答你。”
“死亡是……每个生灵都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就像我们怎么诞生,便怎样死。我并不畏惧它,也不会逃避它,更不会想方设法地去求得永生——实际上,永生根本不存在。”
姬宴雪眉宇洒脱,“我认为死亡是一件非常普通寻常的事,而我已经活得足够久——虽然以神族的寿命来看,我如今大概相当于凡人活了三十几岁,还正处于盛年。”
她的目光转而落至谢挚面庞,多了柔和的感情与温度。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不怕死……小挚。我设想过许多种关于我的结局,我认为其中最光荣、也最有可能的死法,便是与云重紫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却开始希望,自己能活得再久一些。”
“我想陪你久一点,小挚。我活过三千岁,可是我从来没有如此幸福快乐过,生命和时间的意义因此而截然不同——没遇到你的三千年只不过是三千次寒冰融化,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巡逻、读书、饮酒,用炼器来消解无聊,遇到你之后,我的生命才真正被点亮了。”
“过去的三千年,比不上与你在一起的一瞬间。”
“死亡并不是终结,被人遗忘也不是。神族认为生死如同一个连接的圆,永远在行进之间,譬如我现在活着,可是正在不断向死亡前进;而死去之后,身躯消散,千万年之后,又会化作风雨尘埃,重新充斥于宇宙之间。”
“或许我会变成小溪,溪边有小鹿饮水;也或许我会成为泥土,花草从我这里汲取养分……‘姬宴雪’这个个体的确是死去了,可组成我的部分却永远存在,仍然在世间旅行流转。”
神族这种特殊的生死观,是神族们战斗时格外舍生忘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神族也是神圣种族里自尽人数最多的,谢挚一直觉得这其中有她们种族文化的影响。
“你还记得太一神说过的话吗?”
姬宴雪将太一神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