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

天衍宗弟子们痛哭失声,可也不能因为悲恸而稍停脚步,将嘴唇咬得出血,擦干眼泪,饮恨吞声,继续朝东逃亡而去。

逃吧,逃吧!不要回头。

这生的机会,是宗中的峰主长老,以性命劈斫出来的,也是无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用自己的尸体堆积出来的,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这代价高昂的血淋淋的机会。

活着就是一切。除了活着,除了为日后的报仇而暂且留着这条性命,他们还能再做什么呢?战败者的血与泪,在侵略者的刀剑下,显得是多么无力可悲!

战火来势凶猛,且又燃烧得迅捷无比,歧大都还没能回过神来,只以为敌人尚在万里之外的西郡,却不料龙族已经涌入了中州的心脏,将剑锋贴紧了他们的脖颈。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殊死抗争,自然也有人另有打算。

他们早有先见之明,悄悄缝制了真龙的旗帜,代替了姜周的凤凰旗。

一看情况不对,便将真龙旗高高挂起,来表示自己无意与真龙作对。

荀家家主率家中众人手捧印鉴,提早跪于府前。

等到龙族军士接近,更是躬身行礼,长长下拜。

“大人,我等愿降!”

“姜周遇我荀家甚是无礼,苛待侮辱,无所不至,我荀家早对姜氏积怨已久,盼真龙重临五州,有如大旱之望云霓;

今日闻得神军降临,荀某不胜欢喜,特携印鉴珍宝归降,甘为龙皇陛下效犬马之劳!”

男人说着,重重叩首三次,身后另有僮仆捧珍贵异宝献上,恭敬万分道:

“劳烦大人将我等归附之心表于陛下,这些薄礼,还望大人务必收下。”

荀家家主虽在朝堂上为势所逼,不得不与众人一道立下不和、不逃、不降的大道誓言,但那并非他的本心,实则归家之后,他就开始准备战中投降。

谁都知道,龙族必胜,中州必败,她姜晦之想拉人殉国,他可不想!

为了保全荀家,他甘愿违背大道誓言,牺牲自己的性命,好为荀家在新朝博得一席之地。

他荀家,也想如谢家一般,做两朝重臣!

对龙皇是否会接受荀家的归附,荀家家主很有信心。

常言道,创业易,守业难,龙族征服五州易如反掌,可是如何治理大战后满目疮痍、遍地怨民的五州,却很困难。

那时,就需要本地素有声望势力的豪族,荀家,来协助龙族安抚民心了。

主人不会亲自出手鞭打牛马,战胜的龙族需要一个执鞭在旁的仆从,来替他们动手。

龙族军士笑了,道:“你这人族,倒会说话。”

他自仆人捧着的玉盘里随意拿起一柄银剑,拔出一看,果然是神锋天成,寒光凛冽,锐利无双。

“好剑,好剑!”

龙族连声赞叹,笑得愈发开怀。

荀家家主觑着他的脸色,也开始陪着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男人的笑声,却忽然凝固了。

他近乎茫然地抬手,困惑地摸了摸脖颈:“大人……?”

下一刻,鲜血从他的指间喷涌而出。

荀家家主握着脖子栽倒在地,哀呼不止。

龙族收回银剑,面无表情道:

“真龙不需要叛徒的帮助。”

“你今日降了我们,焉知日后又会不会再背后捅刀!”

真龙狂傲,向来最看不起阵前倒戈之人,若是能死战到底,倒还能赢得他们几分尊重与敬意。

而且,荀家家主错判了龙族的目的。

他们并不是来取代姜周、建立新朝的,自然完全不需要什么世家的投降归附……

真龙所图,是击碎五州,摧毁一切!

“来啊,将这劳什子荀家给我抢空!”

龙族一挥手,身后的军士早已迫不及待,当即一拥而上,将还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荀家众人统统杀死,奇珍异宝也毫不客气地纳入囊中。

王家与崔家原本暗地里也未必没有心思浮动,却见荀家惨状,就此被迫绝了投降归附之念,再不敢心存幻想,只能一心抵御。

王家家主唤人取来盔甲,披挂在身,怒发冲冠道:

“来啊,取老夫的兵器来!”

“只要老夫活着,龙族就休想踏进我王家大门!”

崔家家主肃声对人们训话:

“荀家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从此莫要再提投降二字。”

“为今之计,只有死战而已!”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虽然为家族计,从而各怀心思,但都绝不是软弱无能之辈。

他们派年长者留下守家,并拖延时间,年轻子弟则急送出城,以赓续血脉,不至于从此灭亡。

人皇虽下令,不许世家逃亡,可是此时,城中已然大乱,也无人再能管束他们了。

“驾!”

仆从恨不得将驾车的灵兽鞭死,只恨不能再走快一些,快点离开身后燃烧的歧大都。

有民众认出了世家的车马,拼命地追赶哀告,哭着恳求能够载他们一程。

他们真后悔,没能在人皇前几日下令时狠心放下家业,及时离开歧都。

歧大都太平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歧大都的居民已经忘记了战火与动乱是什么滋味。

即便听说龙族将至,他们也仍然心存侥幸,觉得他们打不破歧都;即便打破了,他们也仍可做真龙的子民。

却不料,真龙不要他们做子民,只要他们做尸体。

但回答他们的,只有仆人的鞭梢与喝骂。

“一群贱民,滚远点,休要挡路!”

百姓们追赶不上,最终只能望着世家贵族的车马遥遥离去,顿足哭骂不止。

“世家弃我等逃矣!”

“完了,他们平日享福,乱时逃走,至于我们,便只能望天等死了!”

“……”

外面的喧闹声传入了谢家,谢家之内却很宁静,半点也没有慌张动乱。

只因谢惜自早已发话,凡谢家人,一律不许逃走;

若是要逃,也没关系,只是要去了谢姓,从此与谢家断绝关系,她也不会责难什么,管家也会发予钱财资助。

此话一出,断断续续地走了十余人,与众人挥泪而别,大部分谢家人却并没有选择离开,仍旧平心静气地待在府中,像往常一般各自做事,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家能够传承万年,经历商周两朝,皆得重位礼遇,并非是毫无缘由。

刈鹿刀灵低声道:“禀家主,龙族已经攻破了王家……”

“接下来,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

“是么?”

谢惜自淡淡地笑了笑,“速度还真是快啊……”

“从云宗主向我示警,到现在,也不过区区一个多时辰而已,龙族,便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

云重紫潜入天峰时,谢惜自的灵鸟正好在云清池的案前,真要论起来,谢惜自甚至比人皇要更早知道龙皇的入侵。

因此,对此时的情况,她其实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点也不意外,内心甚至十分宁静。

女人摸索着站起身来,“叫大家准备准备,不论老少,都出来御敌吧。”

“刈鹿,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她的语气竟是少见的柔软温和。

刈鹿深知,此时出府,无异于送死,想要劝说,但留在府中,其实也迟早会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沉默一瞬,到底还是垂头应道:“……是。”

在刀灵的陪伴下,谢惜自走出谢家大门,站到街道上。

谢惜自眼盲已久,但其余感官却因眼盲而更加聪敏——

她听到了人们的惨叫哭号与绝望咒骂,闻见了浓烟与烧糊的气息,在她面前,不断有人擦过她的身体,狼狈地逃命而去。

但是谢惜自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逆着逃亡的纷杂人流,平静地向前走去。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阴云密集,仿佛天公也在为歧大都的灾难而垂泪哀泣。

刀灵沉默地陪伴着家主,忽闻家主问道:“刈鹿,你还记得狐娘元素锦么?”

“数年前,她曾背叛我,携谢稚逃离。”

“有些印象。”刀灵想了想,“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未作反抗,头发全都白了。”

“我很对不起素锦。其实,她并不该死的。”

默然半晌,谢惜自又慢慢叹道: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有许多……”

“不过,若要细究,最对不起的人,大概还是那个孩子吧。”

家主没有明说,可是刀灵知道,她说的人,是谢挚。

“可是,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并不后悔;并且,我也不需要原谅与宽恕。”

不是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不是忽然良心发作,开始临终忏悔。

谢惜自并不是会忏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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