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因为这一特性,与女人颇为熟悉的身形,谢灼才认出了她。
刈鹿沉默。
但在此时,沉默便几乎等同于默认。
“……”
不顾自己仅着中衣,谢灼赤足下了床,一步步走近刀灵。
她不想哭,但眼泪却不受控地涌出,仍倔强地瞪着双眼,盯着刀灵:“……是我……是我娘让你来的?”
其实,就算不逼问,真相也亮堂堂地摆在她眼前。
——整个五州,除了现任谢家家主,又有谁能驱使得动这忠诚的刈鹿刀灵?
“她叫你来做什么,杀了我?”
眼泪从谢灼的面庞上划过,却仍在强撑着笑:“总不会是像别的母亲一样,半夜过来,看看我睡得好不好吧?”
自从八年前,她向王昶告密,害得谢挚身死潜渊之后,谢灼便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煎熬之中。
她又悔又愧,大病了一场,自此搬出了红山书院的弟子舍,回到了谢家居住。
……她怕见夫子悲伤的目光,也怕听同学们哀愤的叹息,甚至连心心念念的宋念瓷,也一度不敢见面。
若是师姐知道,是她用谢挚的命换了她的命,她一定会从此憎她恨她,深厌她,再也不和她来往的;
而且以师姐的性子,也必定不能接受此事,说不定,说不定要自戕谢罪……
毕竟,她那么好……
谢灼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家中,整日待在房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不敢迈出门去。
街上行人不经意的一瞥,也会令她心惊肉跳地跳将起来,转身逃跑,她觉得,好像每个人都在厌恶地鄙弃自己;
连站在天光之下,她都有一种被看穿内心的恐惧。
最奇怪的是,在一次漫长的昏睡过后,她的修为开始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增长。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时时刻刻都流转着磅礴的力量,自降生以来,从未如此爽利痛快,仿佛之前的她并不完整,现在的她,心脏的缺口却已被精妙地补得圆满完整。
谢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逃避心中的愧疚,只得将心神投入了疯狂的修行当中。
而这成果丰硕。
她如今已是斩己境大能,堪称当之无愧的中州第一天骄,连曾经的宋念瓷,也绝不能及。
但谢灼却不能从这飞速进步中感到喜悦,反而越来越惶然不安。
她常常做噩梦,一会梦到少年时的谢挚,站在悬崖边鲜血淋漓地对她笑;
一会梦到师姐满脸厌恶,重重地甩开她的手,仍她怎样哭喊挽回也不回头;
一会却又梦到自己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只素白的手稳稳地割开她的胸膛,往她心里放了一颗小小的东西……
无数次从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谢灼满身冷汗,大口喘息,继而本能地捂住胸口。
怦怦跳动的心脏里,似乎也有什么异物正在生根发芽。
该死,那到底是什么?!
谢灼猜不到。
但在潜意识里,她觉得那一定与母亲脱不了干系。毕竟,毕竟,从小到大,只有母亲最在意她的修为……
而如果有母亲插手的话,那这刈鹿刀灵,必定就是执行者。
“你说啊!”
谢灼又往前了一步,声音尖厉,神情已有些疯狂。
刀灵终于不得不中止沉默:“小姐,家主并没有……”
“让她说。”
身后传来平静的女人声音,谢惜自拄着拐杖,迈步走了进来。
“刈鹿,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太慢,我便过来看看。”
“家主恕罪。”刀灵朝女人半跪下去。
谢惜自与满面泪痕的女儿相对而立,虽知道她看不见,但谢灼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还是下意识擦了把脸。
“我并没有想杀你。”
“那你想怎么样!”
谢灼哭喊,她已接近崩溃,“谢惜自,难道非得把我逼死你才开心吗?我为什么要生成你的女儿!”
“可你就是我的女儿。”
“不,我不要,我不要当你的女儿!我不要当——”
见她越说越不像样,谢惜自皱眉,轻轻敲了敲拐杖,刀灵立即适时上前,将谢灼击晕在怀中。
刈鹿刀灵的修为在斩己与仙人之间,因她不是生灵,所以无法诞生真正的大道图景,但实力比寻常斩己大圆满要强得多,堪称仙人以下无敌手。
谢惜自走过去,用指节蹭过女儿湿漉漉的脸庞,为她擦去未来得及拭去的泪水。
垂着眼眸,她头一次流露出一丝身为母亲的温情。
但这温情如同太阳升起前的露珠,十分短暂,转瞬即逝。
静静地立了片刻,谢惜自垂下手:
“好了,刈鹿,将她送去天衍宗吧。”
“想必,云宗主已经等不及了。”
龙皇云重紫已降临五州,云清池这几日一直处于一种淡淡的焦躁当中,向谢惜自屡次催请,要她尽快将谢灼送到天峰。
身为第二法身,云清池几乎必然不能战胜云重紫。
只有将这预言中可杀龙皇的莲种谢灼带在身边,她才能感到片刻心安。
白泽圣地。
白泽主上告别了忧心忡忡的圣女白令芳,踏上了前往鼓龙瀑布的路途。
“姜朔在那里,我总有些不大放心……”
美丽的女人轻轻揉了揉白令芳的头,柔声告诫:
“名单已经拟出,令芳,从今以后,你就是星星海的生灵了,不要再如从前那般随心任性,记得了么?”
姜周皇室与各个长生世家的禁地里,此时也接连有沉眠的老祖苏醒,他们是大周最后的依仗。
若是谢挚在此,必定还能发现,在这些老人当中,还有她当年初至皇宫时,在宫门前遇到的慈祥老妪。
“哟,还活着呐?真不容易!”一个老者故作惊奇。
也有人笑着挑衅:“嗬,你这老东西,睡了这么多年,骨头没睡散架吧?还能拿得起剑吗?啊?”
“说谁老呢!本姑娘不过四千岁余!”
“哈哈哈……”
“……”
他们相互大笑着打招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去,无人可以再活着归来。
年轻时,他们也曾针锋相对过,为了各种原因大打出手过,但此刻却分外和谐。
一切爱恨情仇都已成过眼云烟,不再重要,共同的敌人与相似的结局,将他们粘合到了一起。
看着苍老的彼此,老人们心中都生出无限感慨。
一晃眼,成百上千的岁月过去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女们,如今朱颜不再,但混浊的眼中,却仍有少年的神采迸发。
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幸运吗?
“走吧,老不死们!去西郡!”
红山书院。
对着镜子,孟颜深最后一次正了正衣冠。
“小熊崽,接下来,书院和孩子们,就拜托你照顾啦。”
老人朝浣熊长老挥手告别,将一直陪伴自己的墨色指猴放到它肩头,语气轻快。
“对了,还有我的小猴子。”
前日他接到人皇的谕旨,仔仔细细地阅读了数遍,近来一直含悲的眉目才头一次缓缓松动开来,撑着桌面,叹了一声“好”。
不和,不逃,不降,与此同时,还为人族留下了火种,民众亦有留心顾及。
晦之的选择,很称他的心意。
值此关键关头,人皇的决断,到底还是体现出了姑母与老师对她的深厚影响。
晦之心里,终究还是有五州,有百姓的。
只是另外一道命令,去让老人很为难。
他不知道该怎样拟出登上狐族飞舟的学生名单——他怎么能呢!
但是,这件事,又不得不办。
指猴担忧地听了好几晚主人疲倦哀伤的叹息,终于,这份名单还是送了出去。
为了这名单,宋念瓷还特地来找了一回老师。
她如今早已不再修行,修为还停留在当年的脉种境,这些年来一直在藏书阁帮忙,也很受书院弟子尊敬。
一进门,行过礼后,宋念瓷便向孟颜深说明了来意:“夫子,该走的不是我。”
宋念瓷是除过浣熊长老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名单内情的人,因为她现在严格论起来早已不是书院的学生,而是书院的助手。
“我早已不能修行,余生修为也不能再进益半分,前往星星海的名额何其珍贵,各个都须是人中之杰,我不能将这个名额空空浪费。”
宋念瓷长拜下去:“夫子,念瓷感念您的心意,但是我……绝不能走。”
“我的心愿,本来也是与书院共进退的,还望您准我放肆这一回。”
孟颜深想让宋念瓷先起来说话,她却不肯,大有他不答应,她今天就不走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