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老臣深深弯下腰去,语调沉痛:“大难将至,当以国事为重。”
姜晦之默然一瞬,低声道:“朕知道。”
当姜既望的死讯传到歧大都时,许多歧都民众都禁不住落下泪来,举起燃烧的香烛,自发走上街道。
袅袅青烟盘旋在人们悲痛沉默的脸庞上,想要为渊止王与牺牲的将士们照亮归乡的路途,如同蜿蜒的长龙。
百姓总是牢牢记着真心对他们好的人,总也不忘。
他们不会忘记,是谁在正音之战后稳定局势,重建秩序,一点点耐心修复残破的中州;
又是谁力排众议,坚持建造调云塔,驯服了天灾,从此,只有富饶与安宁在中州的土地上流淌。
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金吾卫们尊敬的齐声呐喊,“渊止王上驾到,让调云塔照亮歧大都!”了。
姜晦之同样对姑母去世的消息感到恍惚。
刚听到姜既望战死时,人皇霍然起身,头一次失去了帝王应有的镇定冷静。
姑母,陨落了……?
——但是奇怪,姑母,怎会死呢?
姜晦之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渊止王”三个字,会和陨落组合在一起。
她不应该永远担着她的贤王之名,像一个于公于私都永远完美无瑕的典范一般存在着,温和而隐忍地微笑着吗?
自她登位以来,姑母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或远或近,从未离去。
姜晦之曾千百次想象,自己会怎样使这阴影消散;但却从未想过,姑母的一生会如此落幕。
她的确忌惮她过隆的声名与威望,不认可她过于仁慈的手段与政策,厌恶她完美得不像真人,更厌恶她仅仅是存在着,便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得位不正,也让她想起少年时那个眼见亲长死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想过要将姑母拉下神坛,剥去她的职位,褫夺她的王号,将她打入大狱,告诉世人你们敬仰的渊止王上也不过如此;
在谢挚还在歧都求学时,她甚至还曾兴奋地幻想过,若姑母亲眼见到自己折辱她的义女,该会有何反应……
可她唯独没想过,要让姑母死。
那个许多年前温柔地俯下身,在王府的废墟中牵起她的手,将她一步步护送上皇座的女人,她自青年起便视作大敌的渊止王,她曾以为永远不能战胜的姑母,竟然就这样平淡地、轻易地死在了西荒最西方。
姜晦之几乎有一种荒诞与不真实感。
她还没看到姑母对她俯首称臣,她怎么敢先死?
她怎么敢。
她是人皇,中州最尊贵的生灵!可是姜既望,并没有拿她当人皇看待。
面对她这么多年的挑衅与示威,姑母是否从未在意过,看向她的目光无奈而又失望,唯独不像是在看待敌人,只如同长辈看着一个无理的少女?
她终究还是没能赢过姑母。
这场她斗得兴致勃勃的棋局,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闹剧。
姑母甚至根本都没有执起棋子,更没有落座——
她的心,总是在王妃崔桃,与西荒上。
现在,姑母更是以壮烈牺牲,强行终止了这场漫长而又隐秘的较量。
姜晦之知道,她永远也无法胜利了。
“为守卫国土,姑母与众将士壮烈成仁,这是国丧……朕心中,也极感悲恸。”
姜晦之甚至还有空分神,不无嘲弄地想到,姑母就连死,也如此完美光荣。
她将心神集中到眼前最紧要的事情上,不再去想姜既望:
“龙族势头迅猛,不日便将尽占西荒,向我中州进军,众卿家可有何应对之策?”
沉默。
大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垂首耷眼,奉笏端立,恨不得连呼吸也屏住,唯恐引起人皇的注意与发问。
见此情景,人皇不由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她抬指,目光晃了一圈,漫不经心地在那将头埋得最低的大臣身上停住:
“你来说。”
“……?!”
那人一下子惊讶地抬起脸,想不到自己如此不起眼,人皇竟会头一个命他开口,擦了一把冷汗,但也不得不颤声应:“……微臣……遵命。”
他字斟句酌,谨慎地分析局面道:
“龙族大军势不可挡,据传来的战报,他们应当足有四位仙王;而那位传说中初代龙皇的女儿,青皇紫帝,至今还尚未现身……”
“想必,”男人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她应当至少也是个仙王,更或许,已至半神之境,与摇光大帝平齐。”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住,悄悄抬眼,去探人皇的神色,想观察人皇是何反应。
人皇不辨喜怒,只是道:“接着说。”
于是他不得不接着讲下去:
“……这是敌人的战力。”
“而我中州之中,云宗主为仙王,孟夫子次之,为圣人;西荒有摇光大帝,乃是半神,她为人素来最是傲慢自负,绝不能容忍龙族于五州作乱,但西荒五日连破十三城,昆仑神山并无一丝声息,若臣所料不错,她大概……已死于龙皇之手。”
“东夷又有佛陀,同样也是仙王,手下更有十八金身罗汉,但我中州与东夷素有仇怨,料想他绝不会出手相助,不仅如此,还须提防他趁机作乱;而即便相助,佛陀也绝非龙族的对手。”
“概而言之,彼有四位仙王与一位半神,更有不知何时降临的龙族大军;
而我中州,却只有一位仙王与一位圣人,虽亦有百万军士,可在龙族军队面前,则犹如马踏群蚁,并无一战之力。”
随着大臣的一句句分析落下,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冻结。
大臣更感到,人皇的紫眸深深地凝视着他,给他带来一股莫大的压力。
但他还是坚持着,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并且孟夫子,也已经很老了,不知今日,尚能战否。”
没料到此人看似卑懦,实则如此大胆,竟敢公然暗示九轮圣人已经老朽无用,大殿中一片哗然,掀起了一阵无声的波浪。
大皇子姜涯更是直接冷声道:“夫子虽老,但也能与敌一战,就不劳阁下担心了。”
自从八年前,三皇女姜契受谢贼蛊惑,擅开护城大阵,放谢贼出逃之后,人皇震怒,夺去了她的一切尊荣。
纵使姜契从风暴极境历练三年,终于艰难归来,但也再不复当年与皇兄分庭抗礼之势,至今也不过是一个金吾卫小统领,闻者无不为之扼腕痛惜。
而今日,人皇召群臣议事,还特地命自己的皇子皇女一同旁听。
自三妹自毁前程后,于夺嫡路上再无对手的大皇子春风得意,敢于直接呵斥这口出不敬之言的大臣,但姜契却只是默默地回首瞥了一眼,便再无他话。
这几年的磨砺,使得这个曾经以温文出名的皇女变得沉默,也愈发稳重成熟。
人皇抬手,制止了大殿中的哗然之声。
她前倾身体,语气柔和,带着鼓励,仿佛极感兴趣:
“既然形式如此严峻,我中州危在旦夕,几无破局可能,那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决断?”
听人皇似乎语带欣赏,那大臣不禁心头一喜,拜伏在地。
“臣以为,这场战争,我们绝打不胜,若要强战,整个中州都会化为废墟,陛下仁慈爱民,自然绝不忍见此惨状。”
“不若忍辱负重,先示敌以好,稳住他们,保全中州,之后再从长计议。”
人皇的笑容愈发和煦:“哦?好一个从长计议……却不知朕该如何保全?”
大臣顿了一顿,飞快地朝周围的同侪瞧了一圈,到底还是感到有些耻辱,也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不会为常人所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撤军,割西荒,以献龙族。”
此话一出,群臣登时为之惊怒!
文官们摇首:“割地求和?这绝无可能!”
甚至有武将已对那大臣怒目而视,仿佛随时要冲过去,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求是求不来和平的!”
有大臣直接下跪,恳切道:“陛下,大战在即,此人却助长敌人气焰,灭我中州之威,其用心不可不谓至毒,伏惟陛下深察!”
更有须发皆白的老臣怒发冲冠:“荒唐!我大周立国数千年,未尝有今日之辱!”
“……”
人皇微笑着看着下方一片群情激奋,直到众人的怒火已如沸水,才喝道:“姜涯姜契,何不将他拿下!”
“儿遵命!”
姜涯姜契同时应声,扭身将那大臣按倒,递交给金吾卫。
“拖下去,赐斩首。”
直到男人被金吾卫干脆利落地拖出大殿,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声还能隐隐听见:
“陛下,我们真的打不赢的!倘若您硬要抵抗,中州将会十室九空!臣死了并不要紧,唯愿您熟思之!不要逞一时之气啊,陛下!……”
人皇厌烦地皱眉:“让他闭嘴。”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头颅,应当已被金吾卫斩于白玉阶之上。
“陛下——”
殿中群臣被人皇的雷霆动作吓得愣住,纷纷跪倒在地。
姜晦之缓缓地抚平衣角,紫眸扫过下方这些诚惶诚恐、各怀心思的人。
是的,她的确是人皇,大周的天子,可是她的臣子,并不总和她一条心,甚至常常还站到她利益的对立面去。
杀死一个大臣,对她而言,并不能带来一丝触动,她真正的目的,是用他的言语来试探,再他的鲜血来杀一儆百。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有那么多人,每一个都看起来如此道貌岸然,批驳求和之论时更是义正言辞,可她知道,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打的和那被处死的大臣是一个主*意。
——求和。
人皇眼神更冷了几分。
或者更差——
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