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城中虽然喧闹,但并不人心惶惶,在尽职尽责的蛟马卫首领们带领下,背着包袱离城的人流,甚至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钱进荣急匆匆地来到城中,见有人还在慢吞吞地翻找财物,顿时就急了: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还拿什么钱呐!赶紧逃命吧!”
他一手托着一块祭灵石,让它帮忙将自己焦急的催促传遍整个城内,又想起了什么,啊呀一声,冲往一个府邸。
“葡萄藤大人!葡萄藤大人!”
平日里,钱进荣绝不敢踏入蒲江兰的宅邸半步,打扰这株暴躁的葡萄藤沉眠。
但现在事出有因,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进门便放开嗓子,将自己的灵力传入屋舍,刻意让蒲江兰感知到有外人接近。
自从十年前,蒲存敏离开大荒、前往中州继续修行之后,蒲江兰便进入了休眠——
她那时与自己的小徒弟初通心意不久,不大能接受与恋人分别;
此外,也觉阿蒲离开之后,日子陡然变得殊无意味,于是才选择如此。
不过她的沉眠并不深,偶尔也会醒来,特意舒展身体。
便如此时,很快就在钱进荣的呼喊声中悠悠醒转。
“怎么了?”
明艳的紫衣女人懒洋洋地出来,叉着腰颇不耐烦:“钱城主,若不是我的阿蒲回来,便不要吵醒——”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瞧见钱进荣的圆脸上惨白的脸色,顿了一顿:“……你这是怎么了?”
“葡萄藤大人,没空再多说了,您快跑吧!……”
钱进荣快速地说了一下原委,擦了一把汗,朝蒲江兰拱拱手,心知这恐怕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到底还是忍不住滚了几滴感伤的眼泪,叹道:
“大难在即……您……您自己多保重!”
说完,便又头也不回地奔出宅院。
他还有许多事要办要安排,姜既望是牧首,只负责决策,而他作为城主,则是负责具体执行的副手,需要操心许多细节。
“哎……!”
蒲江兰从没见过这个总是点头哈腰的圆滑男人这样慌乱过,他临走时深深看她的那一眼,让她的心也跟着乱起来。
……这都是怎么回事?
什么龙族?难道外族攻来,神族竟会不保护他们吗?姜既望,姜既望她凭什么就如此确定,她……
蒲江兰心乱如麻,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被人唤醒之后,听到的不是阿蒲归来的消息,见到的也不是长大的阿蒲,而是一个灰头土脸、面带悲色的钱进荣。
同时,她又立即想到——
如果龙族归来,其野心绝不仅限于一个贫瘠荒芜的大荒,真正的目标必定是——
富饶昌盛的中州。
这不行,这不行!……她的阿蒲还在中州没回来!
她得去找阿蒲。
一瞬之间,蒲江兰便做出了决定。
女人沉默地戴上面纱,抽出自己的本命藤蔓,浑身翠光弥漫。
就算是死……她也要见她的阿蒲一面,这才能死得心甘。
钱进荣刚冲出蒲江兰的府邸,奔出去没多远,在街道上忽而又被人伸手拦住:
“进荣!”
街上人极多,钱进荣正全心全意地盘算着该如何将城中人安全送出去,根本顾不得去往四周看,没料到这时有人还不去逃命,竟会突然会唤住自己,还有些茫然,“嗯?”了一声,才分辨出来人的声线。
“进荣!”
粗大健壮的大荒女人立在他眼前,见他神情呆愣,又唤了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是钱进荣的妻子。
“啊——阿赤,阿赤,是你……”
看到自己的妻子,钱进荣一下子呆住,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怎么来了……”
他还以为,阿赤早已跟着人群一起出城了。
他们的独子德发不在,家中器物也不多,阿赤又利落能干,应当——
“进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他们夫妻之间,看似钱进荣修为与地位更高,实则基本是阿赤说了算。
这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其实是钱进荣的主心骨,他完全围着她转,见到她之后,才能心安。
便如此时,街道上一片喧哗混乱,而她却十分镇静,平心静气地询问自己狼狈的丈夫,到底对自己有何隐瞒。
钱进荣终于抑制不止心中的恐惧,上前紧紧抱住她,哭道:“阿赤,我今日……我今日大概要死了!”
他颠三倒四地倾诉了几句,这才感到心下稍安,恢复了几分:“我死了并不要紧,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和我们的发儿……”
钱德发还在天衍宗求学。
这十年间,他一直都只是隔几月才寄一封信回来,向父母报平安而已,内容写得十分轻松简短。
对这场大难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钱进荣其实也并不确切清楚,他只是心中一片混乱地祈祷:
昆仑神山啊……就让这一切都停止在雍部,绝不要走出大荒,波及到中州,伤到他们的发儿……
这样的话,他死也觉心安了。
就算战火不幸蔓延到中州,只盼……只盼云宗主能够力挽狂澜。
听完丈夫断断续续的讲述,阿赤差不多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却笑起来,扬手一拍钱进荣的肩膀:“进荣,你真胆小!这可不像个大荒人!”
女人拍拍手,身后站出数百个男女,都手中持着武器,年轻力壮,坚定沉默。
他们也从此次动员离城的急迫,与城主焦急凝重的神情中,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荒人尚武,怎愿轻易逃离。
“他们是我来时路上碰见的,猜到定西城将有大难,不愿逃难离开,想留下和军士、和蛟马卫首领们、和牧首大人一起守城。”
“我听了很高兴,便替你做主,将他们都带过来了。”
“你们……”
钱进荣茫然地扫了一眼这些年轻人,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责备道:“不行……!这简直是送死,送死知道吗?你们快走,快走!”
“不,城主,我们不走!”
谁知这群年轻人却毫不松口。
大荒之中,雍部人素受轻视,常常被嘲讽地呼做“煤锭子”与“石头蛋”,他们的性情,的确也如石头一般刚强倔强。
“我们是定西城的儿女,誓与雍部共存亡!”
伴随着这声齐齐的高呼,更多的人也停住脚,加入了进来。
他们也不愿走。
“城主大人,我也要留下!”一个人扔下肩上的包袱。
“我也要与大家一起死战!我家中的老幼都已经出城了!”
“定西城在兽潮中保护了咱们这么久,咱们也是时候该保护它一次了!”
“就算我们打不过,可我们的尸体,总算也能绊住敌人的脚不是?”有人爽朗地笑。
“大荒人永不投降、永不逃亡!”
“我们同生共死!”
“……”
“啊……”
凝视着这群可爱又可敬的同胞们,钱进荣眼眶发酸,热泪直在眼中打转。
“好,好,好……”
“我钱进荣……为能做你们的城主而骄傲……”
他连叫了三声好,哆哆嗦嗦地摸上脖颈上的金项圈。
这金项圈,其实是数年前,他花了许多钱财打给他的儿子的。
那是中州孩童佩戴的饰品,他少年时在天衍宗见了,暗暗记在心里,想,以后他的孩子,过得也不能比这些中州孩子差,中州人有的,他的孩子都要有——即便,即便他是一个大荒人。
只是后来,钱德发少年叛逆,逐渐对父亲陪笑的姿态感到厌烦,在一次激烈的大吵之中,更是将这自幼佩戴的金项圈摘下,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发誓自己从此再也不要戴。
钱进荣当时又气又心疼,却也不舍得让这项圈浪费,于是默默拾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一戴,就是十几年。
——而那无形的项圈,他又戴了何止十几年?
其实钱进荣原本并不姓钱,而姓鼠,少年时去中州,因为这姓,他曾受了许多讥讽嘲笑,因此才将姓氏改成了钱。
而进荣这个并不像大荒人的名字,也是他后来特地请读书人为他改的,他当时在好几个名字里徘徊了许久,这才审慎地选了进荣。
他觉得进荣,即是“光荣地前进”的意思,自认为满含期冀与祝愿。
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前进了许多,硬是一路熬到了一城之主——
可是,这前进真的光荣吗?
他失去了他的来处,甚至背叛了他的氏族。
少年时奚落他的中州人好像又站在了眼前,钱进荣将口张了又张,起先有点胆怯,声音很小;慢慢才鼓起勇气,声音渐大:
“我……我不叫钱进荣……我是……来自金钱鼠氏族的鼠进荣……”
“去我中州皮骨,还我大荒心魂。”
鼠进荣闭着眼睛仰起脸来,热泪自颊边滚下。
这句话,仿佛已经朦朦胧胧地存在他心里太久太久,直到临死前,他才终于将它说出口。
但是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