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觉慧从经文中回过神,睁开眼望向下方,心中略有些忐忑。
大家会觉得*她讲得还算不差么?比之觉知师兄,她会不会太死板无趣?
台下的寂静更增添了觉慧的不安;但几息之后,人们就以热烈的呼喊抚平了她的一切忧虑。
欢声雷动。
觉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很受欢迎。
离台之后,照例需要与人们打一圈招呼,这是民众们唯一能近距离接触佛子佛女的时刻,其狂热程度令人咋舌,投花递果者无数——这其中,还不乏爱慕佛子佛女容貌的少年男女。
还有无数人伸着手,渴盼佛女能将自己的手握上一握,他们深信那样能使自己百病不侵,健康长寿;在后方,更是有许多人不断地下拜叩首。
面对这样的景象,觉慧有些不知所措,无数道声音叫着她的名字、无数条手臂在她面前挥舞,即便是维持秩序的僧人们极力斥责,也拦阻不住。
“哎呀!”
她听到嘈杂中哀哀细细的一声叫,像什么幼兽,然而又很快被人声淹没。
定睛看去,是一个女人被过于激动的人群推倒了。
踩踏极易令人死亡,觉慧叫了一声“停下”,没有人听。
她焦急不已,催动术法,强行令人群定住,“停下!”
涌动的人们倏然静止,觉慧便在众目睽睽之中推开人群,将那被挤倒的女人扶起来,担忧地察看她的伤势。
受伤不轻。
她摔倒之后被接连踩了好几脚,身上许多淤青,呼吸微弱,人已经昏迷了过去。
觉慧简单探了探,判断出她受了内伤,骨头也有裂隙。
她将女人交给师妹抱着,坚决地说:“她是在我们这里受伤的,我们得将她治好才行。”
她就这样将一个外人带进了大佛光寺,佛弟子的最高殿堂。
觉慧原本已经准备好因此被佛陀惩罚,然而佛陀听说此事之后,只是微微一笑,温和地夸赞她做得很好。
佛女的仁善之名传扬了出去,泽都人人钦佩。
。
觉慧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是个寡妇,名叫陈芸柔,年纪不大,仅有十九。
按理说,一个寡妇居住在寺庙里于理不合,但佛陀既然默许了此事,其他僧人也就只当不知。
不过觉慧知道,仍须多加注意,便告诉芸柔平日尽量不要出门去,呆在她房里即可,有什么需要,她都会想办法解决。
觉慧在觉字辈中排第二,仅次于觉知,如今又是讲经人,在寺中的年轻弟子中也算是颇有一些话语权。
觉慧今年其实也不过十八岁,除过寺中的师弟师妹,她从未与外人相处过,芸柔性子温柔,与觉慧年纪又相仿,于是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
芸柔管觉慧叫“慧法师”,觉慧告诉她,这个称呼自己还配不上叫,芸柔当时柔柔地答应了,但她记性不好,老是忘记,见到觉慧,还总是这样唤她,觉慧纠正了好几次无果,也就无奈地由她去了。
觉慧的房间不大,只一张床,觉慧将它让给了芸柔,让她好好养伤,自己打地铺睡在地上,更多时候并不休息,只是打坐冥想与阅读经书。
但是芸柔来了之后,觉慧冥想的时间缩短了大半。
因为芸柔的问题很多。
她刚醒之后还有些怯怯的,不敢同觉慧,这个明明比自己还小,然而分外端庄持重的佛女说话;
直到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渐渐发现觉慧原来人很好,也很心细,这才慢慢和她熟络起来,也敢于在她打坐的时候打断她,问出心中积攒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了。
“慧法师,你是什么时候来佛光寺的?”
女人坐在床上,身上敷着药,好奇地问。
觉慧一板一眼地答:“很小,我也记不清了。”
觉慧出身泽都的一个富户人家,按照东夷的习俗,家中要送一个子女入佛门,而她聪慧非常,通过了层层选拔考试,进入了全东夷最好的寺庙——佛陀所在的大佛光寺。
“你的名字是佛陀给你起的么?”
“是的。——不过这不是名字,而是法号。”
“哦,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芸柔又很感兴趣地接着问:
“哎,佛陀真如传言所说,有三头六臂,眼睛里射出金光,并且耳垂非常大,一直垂到肩上么?”
“呃——”
觉慧少见地顿了顿,近年来,佛陀很少于世露面,将讲经也交给了弟子,因此外界将佛陀的外貌传得越发奇怪了,“并不是。世尊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之前看到一些和尚赤身裸体地走在路上,被日头灼得背上全是火泡,看起来很难受也不停下,那是在做什么?”
听到芸柔的描述,觉慧立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们是苦行僧。”
还有一些很天马行空的问题:
“慧法师,你知道地狱里有什么吗?”
觉慧敷衍着答:“很多东西,烈火,尖刀,油锅,恶犬……”
但无知的小妇人却轻易地被吓白了脸,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问题经常也会很无聊:
“慧法师今天不去讲经么?”
而觉慧的回答总是很简短:
“不去。还有几天。”
“佛弟子每天修行都很累么?”
“还好,分人吧。”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
于是芸柔便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哦!那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有时候,因为卧病在床太无聊,觉慧又话很少,芸柔便会自己絮絮地讲述自己的过往,以此消解漫长的静寂。
从她漫无边际的讲述中,觉慧得知,芸柔不是泽都本地人,而是来自一个小渔村,她的丈夫是一个专走赤森林商路的商人,用钱将十几岁的她买了走。
前些年,赤森林中有大能斗法,轰倒了无数树木,大水因而涌出,数千个商人在这次水灾中淹死。
而其中丧命的,也正有芸柔的丈夫。
他们甚至都没有正式相处过,只是在成婚时草草地见了一面,他便急急忙忙地又去做生意了。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只不过是看上我的脸罢了。”
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芸柔又很小声地说: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他……很老。”
觉慧不禁望了芸柔一眼,抿了抿唇,低下头,这次却没有说什么“红颜枯骨”的话。
不能否认,芸柔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不大,嘴巴红红的,眼睛格外乌黑清透,看人的时候却很专注,在开心的时候,会有明亮的光彩从眼里放出来,令觉慧想起日光下的琉璃。
她的眼神尚未褪尽少女的神采,但已经挽起了妇人的发髻,有着干惯粗活而利落勤快的手,女孩的天真与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得到了一种奇妙而又矛盾的统一。
但她其实并没有怎么打扮自己,穿戴得甚至可以说是过分朴素,只一件青布裙,戴着一柄款式老旧的银簪。
觉慧看着她的银簪,总有些想为她换一把更好的簪子,这样才能更配她一些。
芸柔还很热衷对觉慧描述外面的美食,这大概是因为寺中只有素斋,而且样式十分单一,人们在此住得稍久,便不能不忆起之前所吃的种种美味。
而觉慧自从数年前开辟道宫之后,由于血精充盈,便不再进食。
她早已忘记了饭食的味道,甚至也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一个虔诚的佛弟子也不应该重视口腹之欲,因此她在芸柔讲述这些时从不答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听着。
她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心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芸柔的话飘到了她的故乡,一个贫苦但富饶的小渔村里:
那里有云一样雪白的芦花,叽啾乱叫的鸡鸭;甜而脆嫩的菱角,滋味犹如板栗,煮熟了吃最佳;大而圆的藕,极鲜甜;山间不怕人的野兔,肥且大;很大的水鸟,喙长,脚鲜红,整日在水里悠闲地踱步;在河里随意撒下网去,能够捞上来整整一船闪闪发光的银鱼……
伤养好了一些之后,芸柔开始积极地下床活动。
她从小劳作惯了,乍一静养,还很不适应,也很不好意思,甚至要求将全寺人的衣服都交由她来浣洗,以此作为寺庙为她提供药物和住所的报答。
好在觉慧拦住了她的异想天开,并以告知芸柔佛光寺究竟有多少人来让她彻底放弃。
不过芸柔失望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为自己找到了活来干。
那就是为觉慧磨墨。
佛弟子每天都要抄经,觉慧也不例外。
芸柔兴冲冲的,将这件事干得十分之快乐,觉慧不忍驳她的好意,再加上近来她发现芸柔确实也是闲不下,于是也就接受了芸柔的帮忙。
她抄经的时候,芸柔总是在旁边认真地看着。
“好漂亮的字呀!”
芸柔偏着头惊叹:“这么小,又这么黑!爬在纸上密密麻麻的!”
“这是小楷。”觉慧给她解释。
“哦哦……”
芸柔点着头,可是并没记住。她不懂“楷”是什么意思。
“慧法师,你认识多少字?”
芸柔的语气里藏着歆羡,她并不识字,于是就屡发天真得可爱的问题:
“世上的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么?”
“大概,有几千……”
觉慧想了想,“但比不上星星,没有它多。”
“哦!”
芸柔便恍然大悟地点头,很用力地将这个数字记到脑海中去。
“我本以为几千已经够多了,没想到,星星还更多!”
觉慧起了兴致,笑着蘸墨,在纸上写下芸柔的名字:“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说着将那张纸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