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惘然
压根插不进两人对话的江芜站在木车旁久久,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三言两语把人气死吓走的杜引岁伸长了脖子,往衙役马车那儿瞧了又瞧,嘴里还嘀咕着:“今天怎么还不放饭……”
江芜看着没事儿人一样的杜引岁,缓缓吐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那些事……你真的都知道吗?”
“什么事?牛乳饼?哦,我干灶房的,天生嗅觉不错,刚才她站那么近我都闻到那香味儿了,还是白面的啧啧。”杜引岁早就想好了话术,自是答得顺溜。
“我说……她在宫里时候……”江芜低着头,揪住衣角。
“小宫女小太监没事儿的时候凑一起闲聊呗。那会儿我们还说呢,怎么她在你院里爬床失败了,居然还能调去皇后那儿,然后又突然调回你那,来来去去跟玩儿似的。关键走之前她不过一个二等宫女,去了皇后那儿没三五天,就镀了金身回去直接给你当大宫女了。还真别说,大宫女就是不一样,听说天天在你院里作威作福,你份例里的牛乳鲜鱼点心啥的,她都没少吃啊,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杜引岁说着说着,话题就偏了。
本还在不知纠结什么的江芜,听着旁边的滋溜声,也是……无奈地笑了。
“日后到了凛州,我会努力挣钱的。”江芜此时,也只能画个饼。
不过江芜也是没想到,当初李小娟的事儿,她还以为孙嬷嬷都压下去了呢,结果居然那么多人都知道么。宫里,果然到处都是耳目啊。
杜引岁随意点了点头,目光一直没离了衙役那边,到底还是马上就要发的真饼更有吸引力一些啊。
杜引岁后来与李小娟说的几句,是压着声音的,除了她们两也就旁边的江芜听着了。远些的楚秀兰虽然不知道杜引岁说了什么,但是那前一刻还叫嚣着让杜引岁快去一头碰死的人,下一刻就白着脸仓皇而逃了,实在让她好奇又怕怕。
按理说,楚秀兰现在该与江芜换班,让江芜去解决一下三急,但是她看着还在用唯一的好手盘着石头的杜引岁,总觉得吧……这位可能也不是很需要她。
就在楚秀兰有些莫名尴尬纠结之时,总在话本子里出现的经典桥段,来了。
这个桥段叫做: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麟哥儿……哦,不……”颤颤走近的孙喜娘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温和又抱歉地看着江芜,“阿芜……”
“噗……”杜引岁没礼貌地笑出了声,瞬间打破了刚要搞起来的温馨气氛。
孙喜娘:“……”
果然如女儿所说,这个小宫女不是个善茬。
“莲心,以前你可不是这么没规矩。”孙喜娘直起腰板,重拾了皇后宫中当家嬷嬷的威仪,看向木板车上小宫女的目光,是不悦,也是不屑。
“嗯,以前你也不叫她麟哥儿啊,怎么现在为了一个黑面饼子,还能用一个不常用的称呼来口误拉关系啦?”杜引岁最烦这种打一个来一个,一窝*打不干净的事儿,直言道,“你直接说吧,来找你的麟哥儿,哦,你的阿芜,是干啥来了?”
被叫破了心机的孙喜娘皱起了眉:“你一个小小宫女,莫不是真以为自己……”
“孙嬷嬷,你来找我是为了今日的朝食吗?我与李姑娘说过,我五日的夕食用来换了木车,不能给你们我的……”江芜打断了孙喜娘的话,而后自己的话也被打断了。
“不不不,我不是为了那个。哎,是我不好。出发前,我亡夫家的亲戚送来了些牛乳做的吃食。我那女儿是个孝顺的,见我吃不惯牛乳味的东西,又饿得的腹响,还以为是我的黑面饼子不够吃……其实,是我那儿子太能吃,我偷偷贴了他,娟儿不知,才莽撞跑来你这处。”孙喜娘努力编织谎言描补,又从怀里掏了个白面饼子出来,“我也不知你如今这么辛苦,这个饼给你吃。”
江芜退后了一步。
“没事的,你吃吧,我们还有。”孙喜娘也是真不知江芜已经只剩一顿朝食了,不然她会等几日再来要。毕竟就像儿子所言,生死攸关,再好的人也要考虑自己。这个饼,就当用来缓和这一次她的失误吧。
“来来,放我这儿,我给她拿着。”杜引岁在江芜身后努力地伸长了手。
江芜犹豫回头。
孙嬷嬷与老师家,是不一样的,这个饼接下总觉得……
“来啊,嬷嬷,不会是看我们家阿芜面皮薄一定不会拿你的饼才老递给她吧?有点诚意就给我啊嬷嬷,不会是来假的吧?”杜引岁笑眯眯,手伸得笔直。
我……们……家……
心跳加快的江芜掐了一下手心,告诫自己,这是必须和食物同时出现的表面的无意义词语。
孙喜娘在宫中多年,所见之人皆在腹中有个道场,已经很久没见这种没脸没皮的……
“给你。”孙喜娘上前两步,无视了那伸直的手,把饼放到板车上,直起身又道,“莲心,这是给阿芜的,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杜引岁一点儿都不在意孙喜娘故意的无视,飞快把饼子塞怀里,然后笑了。
“记得,我们都是囚犯。”杜引岁收了饼,对孙喜娘摆了摆手,“你走吧,以后不是送吃的别来了。”
“阿芜。”孙喜娘受够了这样直白的攻击,转头看向江芜,“我是你的乳母,我把你奶大,你就看着这东西这么和我说话?”
“好好好,我不和你这么说话。”杜引岁瞥了一眼似有些无措的江芜,坐直了身子,“孙嬷嬷,你以后还会来吗?会来向你的阿芜要吃的要穿的,要钱要帮忙要各种吗?如果你保证,以后什么都不会向她讨要,那我现在立刻向你道歉。”
“……”孙喜娘选择无视这个一次次揭穿她的家伙,又看向江芜,湿润了眼,“阿芜,我奶了你两年,一滴乳十滴血,你能长大是我用命换来的。若我日后吃不饱穿不暖,你真要对我见死不救吗?”
江芜垂了眉眼,她不能。
“江芜!不会吧!”杜引岁作震惊状,又捂了脑袋,“天哪,看我把脑子摔的……”
“怎么了,头疼了吗?”江芜迅速从自责与无力中抽离,回到木车边摸上了杜引岁的脑袋。
“边儿去……”杜引岁无语地拨开了没有默契,妨碍到她表演的家伙,努力找回情绪,重新震惊道,“江芜,不会吧!我是摔到脑子了吗?我怎么记得,你们付过钱了啊!难道我记错了吗?孙嬷嬷的月例可是坤宁宫第一人啊!还有那成套的玉碗,足金的寿桃摆件,北地的雪貂皮袄,整匣子的东海珍珠,京郊的温泉庄子……每年孙嬷嬷过寿,你赏赐给她的东西,都是我记错了吗?逢年过节,不年不节,你开心了,不开心了,都一盘盘往外端的赏赐都是假货吗?”
江芜:“……”
“怎么,当年不是雇人,是请祖宗吗?”杜引岁演完一歪,摸出了怀里的饼子拍拍,撩起眼皮看孙喜娘,“看来你那女儿回去只说了牛乳饼子的事儿啊。她没告诉你,我这种低等小宫女知道的小道消息最多了吗?去年皇后本想罚我们家阿芜抄祖训十遍,在你的撺掇下变成了抄三十遍,这个饼,就当是那件事的利息吧。或者,你想当它是前年你撺掇皇后削减阿芜院中笔墨的利息?你还要我继续说吗?”
杜引岁看着终于拥有了与李小娟离开时同样面色的孙喜娘,冷笑:“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挟假恩以报的人,还不滚?”
被窥见秘事的孙喜娘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在那小宫女的怒喝下,腿脚不自主地真的要滚了。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唤回了她的神志。
“你敢骂我娘!”
久没等到孙喜娘归去的李大勇,到底还是来了。
第19章 便是骗我哄我的,也真的……很好听。
不似讨饼骄傲过孔雀的李小娟,也不像送饼送出泪花的孙喜娘,李大勇面上的恨意全无伪装。
“一家总共三个人,你们要来就不能一起来吗?同样的话还得给你们说三次,怪费口水的。”比起前两个,杜引岁反而更喜欢对付李大勇这样的人,“你妹妹因为发现我知道她曾经想爬床太子失败,没脸继续在这儿乞讨,跑了。你娘因为发现我知道她曾经撺掇皇后加重对太子的责罚,没脸继续在这儿拉关系,刚准备跑。现在你又有什么事?”
“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说八道造谣生事!”李大勇怒指江芜,“就她这么个虚凤假凰的玩意儿,我妹妹能看得上她!还有我娘……”
李大勇说着,转头看了孙喜娘一眼,只一眼,就瞧出了些不对。
“娘。”李大勇迟疑着唤了一声。
“阿芜,你不会真信了她吧?她不过娘娘宫中小厨房里最低等的灶房宫女,捕风捉影来的事儿添油加醋地在这里胡说。”孙喜娘在儿子来后就冷静了许多,此时又酿出了泪意,“阿芜,幼时你不记事,不记我奶大你的事也就罢了。可这些年,我为了保住你的身份,事事亲力亲为不敢假手于人,春置衫夏拭席,秋添衣冬暖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你是信她,不信你的奶嬷嬷我吗?”
话尽,泪落。
“娘,都现在了,还和她说这些做什么。都是她的错,左右我们是被她连累了一辈子!要是没她,再过两年,你就是官家老太太,哪里会在这里吃这种苦!”李大勇扶住颤颤欲坠的孙喜娘,又怒视江芜,“你这……”
“可闭嘴吧你。”杜引岁见火候差不多,对面也说不出什么新意,只剩纯攻击,扬声打断道,“都是她的错?她错哪儿了?错在没一出生就落地四奔告诉天下她是个女娃,好直接把你们的算盘珠子砸你们脸上?还是错在没一搞明白男女之别就去她父皇那儿请罪,好把你们的流放日提前个十年八年?是她的错吗?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脐带勒你脖子逼你当她奶娘,逼你说她是男娃啊?”
“你……”孙喜娘瞪圆了眼,简直不知道这种直接把布撕了敞开说的人是怎么在宫里活到现在的。
“母债女偿!”这四个字,李大勇到底是有点理智,再怒也压下了些声响。
杜引岁拨开了旁边江芜似要来拉她袖子的手,指向远处,“看,就算你娘当初是被逼被害的,太远的你们催不上债,也该去催当时能做主的人。别在这儿柿子捡软的捏。”
孙喜娘不想理这东西,但不受控地顺着她那一指看去。
那边是……刘家。
孙喜娘抿紧了唇收回目光,却看见儿子望向刘家的目光亦充满了愤怒。
“勇儿,莫要受人挑唆。”孙喜娘拉住李大勇的胳膊按了一下。
李大勇闭了闭眼,冷静了一下。
刘家和江芜不一样。
李大勇敢在暗处杀江芜,却不愿在明面上真对江芜做太过分的事情。虽然永安伯在流放送行时明显只认刘家不认江芜,但是冷宫里的前皇后娘娘还揣着一个呢,即便孙喜娘说过,皇后绝对不会把力气花在捞江芜的事上,不过……他没必要赌这个。
是他大意了。
明明不想来江芜这里参合的,结果不但来了,还被激出了血气。
都怪板子上这那个信口开河,先骂他妹后骂他娘的女人!
江芜在明面上动不得,但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得让她吃个教训,方泄自己这一腹邪气。
从御前侍卫到流放囚人,大好前途坠入黑暗,李大勇这股邪火郁气已经憋了太多天!
不欲与那开口就胡言乱语的女人多说一句,待他废了她剩下的手手脚脚,看她怎么用剩下的那张嘴活到北地。
李大勇拂开臂膀上孙喜娘的手,沉眸攥拳,大步流星。
“你想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两道声,一声自挡在李大勇面前的江芜,一声自不远处原与儿媳蹲在一起竖着耳朵偷听的秦崇礼。
杜引岁捏紧了石头的手顿了顿。
“让开。”李大勇挥臂推开江芜。
那板车上还敢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似乎只当他是个消遣玩意儿的女人实在太欠揍!
只李大勇这臂一挥,面前的女人却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跌去一边。
“你会武?”李大勇震惊地看着自己明明出了全力,此时却被江芜稳稳抓住的右手臂。
这是李大勇头一次,在废太子事件后,正视江芜。
“我不会。”江芜推开李大勇的手臂,“有衙役过来了,你不要在这里生事了。”
李大勇转动了一下刚才被挡住时震到的臂膀,狐疑的目光在江芜的手脚处扫过。
难道,之前她跃下的山坡,真有那些衙役说的那么高?那日李大勇走在前头,没在意经过的路,也没亲眼见到江芜是怎么把人救上来的,还当是那些人夸大了。
明明,当年……
李大勇这些年一直偷偷怨恨着江芜,嗯,应该说是之前还是太子的江瑞麟。他作为太子的奶兄,当年好不容有机会可以和太子一起习武,教他们武艺的还是武状元出身的忠武将军范载志。李大勇胸怀大志进宫,结果没用的太子只学了一日,回去就病了,再后来帝后心疼太子体弱,那武艺课程便只开始了那一日,就没了以后。
在宫外跟着普通武师傅学习的每一日,李大勇都会想起他的老师本可以是范将军,他本可以有更好的起点。
但是这个江芜,现在是怎么回事!
被衙役吆喝着驱逐分开时,李大勇还在不甘地频频回头看向江芜。所以当年只有他被踢走了,这个江芜依然有着名师吗?
叨叨着“不要聚在一起”,“不要动手动脚搞事”,“是不是找收拾”的衙役们,各打五十大板,驱走了看起来突然从凶神恶煞变成恍恍惚惚的李大勇和面色十分不好的孙喜娘后,又散开了。
事到尾声,衙役方至,真是哪里都是这样。
但是,又似乎不是这样。
杜引岁再次看向之前一直看着的,衙役们搭起的火堆锅灶处,再离那里更远一些的地方,是队伍里唯一的真官,许大人的马车。
刚才来这儿驱走人的马大头和另一个不知道名姓的衙役,便是从那马车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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