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雨天的海
银发青年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眼睛,看着那份文件,他看得很细致,但是内容大约有五秒的延迟才进入他的大脑,然后他二话不说掏出钢笔,签了姓名。
他的字迹也很漂亮,不是那种印刷体的漂亮。
年轻的便衣警察收起了文件,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倒是中年警官先开口了:“我很抱歉,小伙子,这样的失误几万个里面也不会有一例。”
“谢谢你,长官。”那青年直视他,温和地说,他的注意力并不是很集中,但声音就是听起来礼貌又克制,好象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被锁在了保险箱里,只有尽量给人的善意。
他起身向两位警察道谢告别,走到门口,回头看。
他刚刚还随时会四分五裂的样子,气息绝望而憔悴,可是这会儿他盯着中年警官,眼神锋利得像把刀子。
“我希望这不会成为媒体的丑闻。”他柔声道。
“是的,我向你保证。”中年警官道,又补充了一句,“我认识老鲍勃,他一直说你是个好孩子。”
在修曼伍德听来,第一句要更加诚恳得多,第二句只是为了让他相信说的,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再次表示感谢。
他没有搭公车回家,自从他的妻子死于公车事故,他就再也不搭这该死的玩意儿,自己的车送去修理后少拧了个螺丝帽,还不如他自己修,修好后被学生借去搬家,正在手工洗车,结果是他得叫计程车回去。
这两天纽约都在下雨,湿淋淋的让人也心烦,本来在哥伦比亚大学担任副教授的青年很喜欢下雨天小跑步经过旧街区,看看童年的那些朋友。最近他甚至连学校都请假了。
路上,伍德买了个音乐盒,那家专卖店就在家附近,不然他不会冒着失去和女儿最后的相处时光抄远路。
保姆打开门,皱了皱眉头:“先生,您应该撑伞的。”
“谢谢,我会记住。”伍德脱下湿透的外套,“尔莎——”
“医生来过了。”保姆压低声音,“今晚是危险期。”伍德抿紧唇,顾不得脱鞋子,和特别护士打了声招呼,冲进儿童室。
“嗨,爸爸。”女孩躺在床上,一头金黄的秀发散在印着小熊图案的红棕色格子枕头上,声音甜糯糯的,充满纯真的欢喜,像七彩的棉花糖。
“……哦,宝贝。”伍德松了一口长气,浮起虚软的笑,轻轻走过去,想按照习惯给女儿一个吻,却发觉自己落汤鸡的样子,慌乱地撩了撩头发。尔莎看到总是举止严谨的父亲难得这么狼狈的模样,笑起来,笑了两声咳嗽起来,咳得激烈而断续,夹着静脉水肿的气声,苍白的脸蛋涨起红晕。
伍德紧张地转过头,特别护士看了看床旁的仪器,再扶起尔莎轻拍她的背,见她情况渐渐稳定,扶着她慢慢躺下。
这些伍德也会做,为了得先天性心脏病,因为并发症而生命垂危的女儿,他拼命学习医疗护理知识,但还是太迟了,如果他早点发现,在尔莎两岁以前,没有延误手术的时候……
他无数次后悔为什么当初不选修医学博士,而是学了心理学,虽然这门研究对他的人生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看出女儿有话要说,他制止了护士上呼吸机,俯下身,小心不让头发上的水珠滴到床上:“宝贝,我听着呢。”
“我讨厌生病。”尔莎噘起嘴,沙哑的嗓音依然软糯似棉花糖,多了可怜的味道。
“我也讨厌。”伍德苦笑,他英俊的脸庞仍很年轻,眉间却刻下不属于岁月的刀痕,“可是原谅我,孩子,你的父亲没能早一年成为屠龙勇士,把你的病赶走。”尔莎又笑起来,她和她的父亲一样爱笑:“没关系,妈妈说爸爸是妈妈和尔莎的骑士,就和电视上很帅很帅的那个球星一样。”
“哦,幸好她没对我说,不然我会吃醋的。”想起不久前过世的妻子,伍德心里泛起浓浓的酸楚,隔着被子握住女儿的手腕,“我爱你,宝贝,我给你买了礼物……”他一摸口袋,愣住,想起他的音乐盒连着外套一起塞给保姆了,在他慌张地跑进来时。
女孩开心得眼眸发光,她蔚蓝色的双眼像阳光的午后:“是什么,爸爸?我也爱你,我打赌妈妈会吃醋的。”
“她会不让你吃冰淇淋。”
“可不是~”
伍德拜托护士叫保姆进来,歉意地低下头,神情那么小心翼翼,像害怕摔碎一件宝物:“我得去洗澡了,孩子,我想亲手把礼物递给你。”
“我猜你的手很冷,但我不怕。”尔莎调皮一笑,探出小指。伍德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她勾了勾。
女儿的手很烫,烫得燎痛他的心。
浴室里,他开了冷水,让冰冷的水流疯狂地扑击到他的身上,不停发抖。就像先前淋雨一样,那种不适能让他心里舒服一点,不至于发疯地想要诅咒。
“上帝啊,上帝啊……”
银发青年捂住脸,想说“请不要夺走她”,却发现尔莎和他早已不在上帝的管辖范围内了。
冲了个热水澡,伍德走出来,坐到床边,在尔莎期待欣喜的注目下拆开包装纸。
漆木的音乐盒很小,发条也是老式的。拧紧后,悦耳的旋律流水般回旋一室,底座上,穿着洁白婚纱的女孩翩翩起舞,老式音乐盒没有新款的眩目光彩,伍德和尔莎却都很喜欢。
目不转睛地注视小人跳舞,尔莎牵着父亲的手,温暖而干燥,手指修长有力。
“爸爸,和我一起睡好吗?”刚刚肺炎发作过一阵,女孩的央求声沙哑又虚弱,“除非你害怕被感染。”伍德啼笑皆非,眼里尽是心疼:“你知道我不怕,宝贝。”他瞄了眼小床,真的塞不下他这个手长足长的成年男子,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尔莎失落地看了会儿窗外,回过头凝视身旁的父亲。
“妈妈在天堂想我们吗?”
“当然。”黑夜里,银发青年的声音低沉而温醇,听不出沉淀的悲伤,“所有的母亲都是天使,时间到了,就回到天上,回到上帝身边。”
“可是尔莎想她啊。”金发女孩嘴唇颤抖,几乎要哭了,“她为什么不请假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会回来的。”听出她的呼吸声急促,伍德不得已撒了个小谎,“只要尔莎长大了,变成美丽的大女孩,结婚,进教堂……”他再也说不下去。尔莎双目发亮,情绪激动下又心脏抽疼,咬着拳头强忍住喉咙里的刺痛。伍德敏锐地感到她的动静,把她搂进怀抱:“难受的话不要忍着,好吗?这是爸爸的坏习惯,你不要学。
尔莎甜甜一笑:“好的,爸爸。”特别声明了一句:“你也要改正。”
伍德装作不接受的样子:“啊,大人的狡诈之处,就在于可以逼小孩发下誓言,自己却不遵守。”
“爸爸不要当这种坏大人!”
“是,是。”
他凝神听着女儿在黑暗里一点一滴的声息,没有合眼,这些天他实在是心力交悴,可是他睡不着,也不敢睡。
为什么是尔莎?他总是无法避免地想到这个问题,罪恶吗?去他的教义,他想。宛如魔鬼的呢喃。
那种声音他曾经非常熟悉,以为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有结束。
希尔达,我想见你。